《燕来迟》明酊

3、玉笙美人

　　春日明媚得一发不可收拾，揽月山庄里众人的心情也是如此。只因他们三年未回的公子回来了。玉面公子这三年不在揽月山庄是个秘密，江湖人都不知道。而山庄里的众人都是胆战心惊地过日子。毕竟庄主不在，大大小小的事都没个决策的人，众人心里就好像失了一杆秤。如今庄主回来了，自然是万分欢喜。

　　秦左扇坐在床边，绣着一方帕子。因为眼睛看不见，这图样子针线等等都得用手指一点点摸索着去感受。

　　“夫人，鸳鸯的尾羽这块要用黛色，您拿的是朱红。”锦梢站在一旁提醒着，半晌又笑着说：“您想要帕子就让下人绣呗，何必自己动手？”

　　“我也没别的事干，公子回来了，我想……”这三年也没尽个妻子的责任。她脸红了红，一手在针线盒里摸索着，取了有标记的黛色棉线，想要穿进针孔里。努力一番，那线头终归进不了针孔，最后还是放弃了。

　　锦梢听言稍稍一愣，将左扇手中的针线拿过来，替她穿上线。复又看了看左扇的脸色，收敛了笑意，带着些许小心意味问道：“夫人，您可知……公子带回来的那女子是谁？”

　　自从五日前公子他们回来，夫人将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可是吓坏了她们。后来她开了门，又恢复了以前的温柔笑语，这却是令她们一群奴婢惊讶不已。

　　左扇苦笑一声，接过她穿好的线，说道：“我怎么会不知？柳玉笙，暮雪山庄的大小姐，江湖第一美人。年方二十，是独孤老人的关门弟子。她母亲是暮雪山庄庄主，叔叔是万剑门门主。江湖上追求她的人可不少，也不知怎么的，就便宜了我们公子。”

　　她昨日便着人调查过了，不想却是这般光鲜的女子。

　　“夫人……您不介意？”锦梢犹豫半晌，终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夫人是个有傲骨的，怎会甘愿与人共侍一夫？何况柳姑娘并非普通女子。

　　“我介意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公子就会不娶她了？”秦左扇淡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摸索着图案一点点绣起来，“这几天下来我已经想通了。等了三年，终于让我等到他，不管如何，我还是要争上一争的。”

　　“夫人能这么想就好，依我看啊，夫人比那柳姑娘更美。”锦梢见她这般，心里也是为她欣喜。
　　我还能怎么办呢，那一身傲骨，早就被时间磨得不剩分毫了。

　　柳玉笙，柳玉笙，她很美吗？

　　左扇神情一恍惚，针头一下扎进了手指，鲜红的血从伤口处冒出。她轻呼一声，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吮。

　　“罢了，不绣了，这针总和我作对。”她放下针线和帕子，站起身来揉了揉手指。白嫩的手上已经有五六个青青紫紫针眼了，触目惊心得很，“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昨晚上公子与几个长老还有下属们摆宴，喝了不少酒，现在还在房里躺着呢。”锦梢回道，“他们几个也是的，公子这才刚回来，就这般闹腾。”

　　“他醉了？可喝过醒酒茶？怕是醒来要头痛。”她问道。

　　锦梢摇了摇头，这才察觉她看不见，立马说道：“大概没有吧，昨儿公子醉了就让人抬房里去了，厨房里也没说做什么醒酒茶。”

　　“扶我去一趟厨房吧。”左扇一手摸了碧血剑，一手拉着锦梢的袖子，面上带了点兴致。

　　大厨房离离尘院不远，她二人走了片刻便到了地方。

　　“这事还得你来帮我，我要亲自做一碗醒酒汤，可不能将白糖当盐使。”左扇的声音带了些兴奋，在厨艺一事她其实也算是下得厨房，还是以前在军营里练出来的。虽说有大锅伙食，但她毕竟从小吃惯了珍馐玉食，那军队里的糙米粗粮吃不惯，所以每隔初一十五，别人烧香拜佛，她就偷偷溜去厨房自己给自己张罗一顿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去，才熬成一碗像样些的。由于视力问题，之前的那些不是放多了盐，就是姜味太浓。这碗味道倒是刚刚好。

　　左扇亲自端了汤送到燕执的寝房门口，正要进去，却听闻里边一阵笑闹声。

　　“来，让我听听，他动了没？”这声音醇厚，显然是燕执的。

　　“燕哥哥，你真是的。这才三个月，哪里会动啊？”柳玉笙佯怒道。

　　左扇在门口站定，面色微微发白，手指紧紧捏着杯托。她虽看不见，但亦能想象里边温馨的一幕。不是说正在休憩吗？听着声音根本不像是会头痛，精神好得很呢。

　　锦梢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夫人，不如我们改天再来吧？”

　　“啊……好，好。”左扇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个不慎踢到门口的青瓷花瓶，清脆地声响猛然响起，刺耳得很。左扇暗自叹气，门里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响声，要回避也来不及了。

　　“谁在门口？夫人？进来吧。”燕执望向门口，收敛了笑意，淡淡地说道。

　　这一下，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左扇让锦梢先回去，自己一手端着盘子，一手倚着碧血剑，走进房里。

　　“妹妹这端来的是什么？”柳玉笙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待看清里头装着的汤药时，轻声笑出声来，“是醒酒茶啊，公子刚刚已经喝过了，这会儿大概不需要。还是先放着吧。”

　　左扇因为她一声“妹妹”微微发怔，站着未答话。说起来，这柳玉笙比她年长两岁，这一声“妹妹”叫得也没错，但她听来就是有些不舒服。

　　她将那茶水放在桌上，又来扶左扇。她身上有一股清雅的兰花香味，比那天在雨中闻到的更浓郁一些。左扇扶着碧血剑的手微微一僵，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任由她扶着坐在桌前的木椅上。

　　“妹妹要喝什么茶？”这边左扇有些拘谨地坐着，那边柳玉笙已经开始忙活了，翻茶盒拿杯子，对着个房间的摆设显然比她这个女主人还熟悉。

　　“不用了，我不渴。”左扇依旧没什么好脸色。虽说想通了，但也不是这么容易接受的。但毕竟这个女子代替自己陪着他三年，她再怎样也不能与她为难。

　　“笙儿，别忙活了，坐下吧。”燕执温柔出声说道，这才转身对左扇说，“夫人也不要拘谨，今日玉笙作了一首新曲，想来我这炫耀一番。既然夫人来了，不如也来做个评判，看她弹得如何。”

　　左扇虽是万分不情愿，但也不好驳他的话，只得应了。

　　柳玉笙轻笑了，嗔怒地看了看燕执，说道：“燕哥哥就是想让我丢脸，我这点琴艺，怎配在妹妹面前弄斧？”

　　“你就弹吧。夫人她虽懂音律，但不会琴。”燕执看了一眼坐得端正的左扇，说道。

　　左扇暗自垂了眸，心下苦涩。这些年在边关，连睡觉都在马背上，哪里来的时间风花雪月，长琴对歌？舞剑她会，曼舞却不会。吹战萧她会，弹琴却不会。

　　她素来知道燕执是爱这些风雅的东西，自己也精通得很，难得现在有这么个女子可以与他谈谈琴艺，论论音律。

　　大抵，也是好的。

　　柳玉笙闻言不再多说，盘腿坐在古琴边，稍稍拨弄了两下琴弦，调了调音，这才开始弹起来。那琴音流畅如山泉，又似清风徐来，转音处柔和婉转，处理手法很是得当。一开始便如低低絮语，待得入了高潮，却又似高声吟唱。这首曲子的调子并非哀愁，而是诉情。好像一个娇羞的女子，向心爱之人细细诉说爱慕之情。

　　左扇听得个大概，只觉得一片讽刺。这琴本是弹给燕执听的，这情也是诉给燕执的。她这么不咸不淡不尴不尬地坐着，也不知是作甚。评判什么？怕不是评判她弹得好不好，而是她对他的心意。

　　琴音袅袅，徐徐收了尾，尾音绕了几绕，让人回味。左扇抬手摸了摸桌子，手指碰到桌上那碗解酒茶，茶碗不再灼人，里边的茶已经凉了。

　　忙活了一早上，比不上她信手一首曲子。

　　“笙儿，这首曲子唤什么名？”半晌，燕执温柔地问道。

　　“……鸳鸯赋。是我自己做的曲，燕哥哥喜欢吗？”柳玉笙站起身，走过去。半倚在他身边，轻声问道，带着些许紧张与忐忑。

　　“自然……是喜欢的。难得你有心。”燕执声音轻柔地像是怕吓到她，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将她揽在怀里。

　　左扇僵硬地坐在位子上，暗自庆幸看不见他二人的缱绻。心下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一手轻轻挥出，打翻桌上的醒酒茶。既然没用，为何要留着呢，再来她也实在待不下去，想找个借口离开。

　　“咣当”一声，瓷碗碎了一地，黄褐色的汁水溅了满身。她假作慌张地站起，一边拍着衣服上的水渍，一边歉然说道：“公子，我不小心……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燕执看了她一眼，素白的胸襟一片褐黄色的茶渍，闻言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只得出声允诺。

　　左扇连忙扶起碧血剑，匆忙离开。只是袖子下紧握的手出卖了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