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明酊

1、三年等候

　　暗金色泽，琉璃镶边。这是一面做工甚好的铜镜，镜中映着一张苍白的容颜。

　　秦左扇正在梳妆。从眉头开始，眉笔落下，眉梢微挑，一系远山。容芷阁的胭脂不浓不淡，正正遮了苍白的脸色。最后一抹胭脂点在唇中，用小指轻轻匀开。

　　镜中人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只可惜一双桃花目毫无神色，呆滞无光。

　　“锦梢，我的妆容可还妥当？”左扇静静地问道。

　　她身边那个绿衣丫鬟浅浅笑了，回声道：“夫人的手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便是如今眼睛看不见了，也……”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忙抬手捂住嘴。

　　这倒是换来了左扇安慰一笑：“我自个儿都不忌讳，无妨。锦梢，替我换装，我们去木须亭。”

　　“夫人，今儿外面雨很大，我们还是待在房里吧。”锦梢焦虑地瞟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院中的芭蕉叶上，那声音隔了门窗也清晰得很。

　　“不，如今若每日不去那儿坐坐，我这心里倒是不安稳。指不定公子哪日便回来了。”左扇摸索着站起来，握了梳妆台旁竖着的剑——碧血。

　　这碧血一剑，几年前却天下闻名。

　　碧血其实是一把木剑。而这木剑的主人，却是琉璃将军。

　　琉璃玉扇，马上天仙。这话说的便是琉璃将军，瑜朝唯一一位女将军，秦左扇。

　　天下人皆知，琉璃将军女代父位，十二岁便征战沙场，束发戎装，金甲披身，当朝木兰。她一身武艺非凡，智谋过人，一个女子却悍然守住万里河山。

　　天下人皆知，琉璃将军貌如天仙，武艺超群，更是性情温婉，将军府被那求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只可惜琉璃将军仅仅情钟一人，那人便是平南王胞弟，揽月山庄庄主，江湖人都得敬称玉面公子的燕执。

　　天下人皆知，三年前，十五岁的琉璃将军战胜回京，浩大庆功宴上，她身为女子，却不顾矜持，请求皇上赐婚于燕执。次月，他们的婚礼宴请了天下豪侠，盛大非凡。夫妇二人举案齐眉，成江湖上一段佳话。从此，琉璃将军退出朝廷，梳作妇人髻。这位诗一般的传奇女子，便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说到她的夫婿，江湖上人称玉面公子燕执，却是比他的哥哥平南王更令人谈之变色。只因他是揽月庄庄主。揽月庄，武林第一大门派，武林之中大大小小的秩序由它来维持。这武林霸主之位，玉面公子当之无愧。而揽月庄的崛起，却是在短短的十年之内。

　　十年前，前平南王去世，十二岁的燕执搬出王府，借助平南王留下的暗面势力，于琼山之巅创建了这揽月山庄。凭着他过人的智谋与才略，以及巅峰造化的武功，将这揽月山庄发展成为武林第一大帮派。

　　江湖水深，而这浩瀚之海上第一朵浪花，便是揽月山庄。

　　论身份，便是九五之尊的瑜朝皇帝或许也不及那玉面公子。皇帝虽尊贵，但毕竟只是掌管一个国家。而武林之大，遍布于整个天下。这武林之主，武林之中各大奇人，帮派都或多或少听命于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听命于皇帝，认命地接受了那赐婚？所以江湖上人都说，玉面公子与琉璃将军是两情相悦，不过借个赐婚，讨个名正言顺罢了。又有人探查出，秦左扇八岁之前被其父慕飞将军寄托于平南王府，与玉面公子喝一个乳娘的奶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玉面公子念桃花，桃花轻扇琉璃左。

　　只可惜，江湖便是江湖，传闻便是传闻。

　　左扇换了一身华服，扶着碧血剑，向锦梢微微点头。她们打了一把稍大些的苏绣竹伞出了门。出了院门大概走五十步，是闲竹林。闲竹林中有一条小路，稍稍有些曲折，锦梢小心地扶着左扇，提醒她方向。碧血剑梨花木与青石板轻轻磕碰，探着青石板路上的障碍。这把名剑，如今倒是有了另一个用场。

　　大概走了有半刻钟才到木须亭。这路程说短不短，但也谈不上多长。只是左扇却走得两鬓汗湿，微微气喘。她扶着木须亭的柱子，摸索着坐了下去，毫无焦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揽月山庄的大门处。木须亭距离揽月山庄的大门只有百步距离，从这里便轻易能看到门口。虽她目不能视，但从小习武，耳力本便绝佳。

　　锦梢静静地站在一旁，目色哀怜地看着她的主子。

　　曾经多么传奇的女子，鲜衣怒马，笑傲沙场。碧血一出，人人骇闻。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左扇之时，惊为天人。叹只叹，这世间怎会有这般玲珑女子，眼若星辰？叹只叹，这天下怎会有这般气质之人，沉静若然？叹只叹，这红尘怎会有这般貌美之人，九天神女？那日正是她与公子大婚，她一身大红嫁衣，面若桃花，眼带羞喜，良辰美眷。

　　叹只叹，伊人如此，却无人怜惜。

　　三年了。

　　已经三年了。

　　武林人皆以为玉面公子与琉璃将军神仙眷侣，夫妻和睦，却不知玉面公子婚后七日便离开揽月山庄，说是处理要事，三年未回。只他们揽月山庄之人才知道，公子本有心上之人，而天下之大，公子的别院有许多。或许这三年，确实有人与他执杯对饮，风花雪月，但那人，绝对不是他的夫人，秦左扇。

　　这三年来，夫人日日面上红妆，锦衣玉带到这木须亭守候。从朝霞盼到黄昏，这个女子，固执得令人惊叹。她什么都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每日都是这般，不吝言笑，似乎她的丈夫不是一去三年，而是三天。

　　今日便如逝去的那三年一般，毫无结果。只落霞漫了远山，孤鹜翻飞。只这雨下了一日，不见收敛。

　　“夫人，我们回去吧。”锦梢见左扇都快坐成一座雕像了，终是不忍，轻声说道。左扇面色恍惚，神色有一瞬间的哀伤，却很快掩去，轻轻点头，扶着碧血剑站了起来。

　　等了半日，妆也有些花了，发髻也不如出来时整齐。

　　锦梢轻轻扶起她的胳膊，她的手臂极细，端端的一副骨架，硌人得很。三年时光，足以令一个女子面目全非。十五岁到十八岁，最好的三年。当年金戈铁马，明艳快意的琉璃将军却变成了如今目不能视，消瘦至此的妇人。

　　就在她们打算往回走时，却听到那大门口传来一阵刹车之声和马儿的长嘶。接着便听那门口的小厮欢喜地喊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锦梢惊讶地看向大门处，果然，一驾华盖马车停在揽月山庄门口，马车帘轻轻撩起，走下一个人来。那人撑着一把竹伞，面目隐在伞下看不完全，只露了一方白玉般的下巴。他一袭白衣胜雪，身形颀长。虽看不清容貌，但那风姿，必定是他们的公子无疑。

　　左扇也听到了小厮的声音，愣了一愣，手中的碧血剑轻轻落地，全身轻轻颤抖着，压抑着激动之色。

　　锦梢脸上惊诧之色渐渐消去，面露哀色地看着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三年了，夫人终于等来了公子。只可惜，这似乎并不是好事。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公子从那马车之中抱下了一个女人，一个身姿美丽的女人。公子将她放在地上，一把竹伞堪堪撑了两个人，不多不少，那模样甚是亲密。还不等她思量好要不要出声提醒夫人，她却已经跑出了亭子。

　　左扇却是看不到这情景的，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旋即面带喜色，也不顾亭外有雨，提裙便跑了出去。三年时间，她对这儿的路早就摸透了，这下倒也没有磕绊，只是路上的积水湿了鞋。

　　锦梢连忙捡起了地上的碧血剑，拿着竹伞在后边追赶着她，怕她一个不慎跌倒。

　　左扇这么不顾一切向雨里冲，其实辨不得方位，只是凭着心中的方向罢了。

　　三年了，三年了。终于等到他了，这一日一日的思念累积着，压抑着，隐忍着。以后不需要了，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左扇这时候并没埋怨他将自己抛在这里三年，心下有的只是无尽的欢喜，她终于将他等来了。她这般想着，奔跑的速度更快，也顾不得那雨水打了一身。锦衣的衣襟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紧，那裙子太长，只得用双手提起，才不会踩到。

　　没想到跑出了一段路却撞上了一个人，那微微的兰花熏香提醒她这是一个女人。左扇微微一怔，那女子一声惊呼，身子巧妙一侧，并没被她正面撞到。而这一侧却彻底乱了左扇的重心，她脚步不稳，狼狈摔倒在地，发簪本被雨水打得松散了，禁不住这一个大力脱落，湿透的长发滑下来，铺了一地。

　　正正下着雨，雨水和着泥水打在她身上脸上，顿时狼狈不堪。她摸索着试图站起，却毫无方向感，连天地都辨不得。睁大了眼睛却只得一片黑暗。

　　这时，那一袭白衣的主人却在此时开了口，与三年前一样温润如玉的声音。

　　“三年不见，夫人却愈加莽撞了。不知何事这般匆忙？还望夫人日后注意些，笙儿她有了身孕，受不得冲撞。”

　　左扇愣愣地坐在地上，四周皆是他的声音，周围皆是溺死人的黑暗，怎也走不出，摸不尽。他说话了，没错，是他的声音。只是他说了什么？

　　她有了身孕？她是谁？笙儿？你的心上人吗？短短几个呼吸间，左扇便理清了话里的含义，瞬间僵硬了身体，头轻轻垂下，身侧的手紧紧抓住了袖子。

　　三年不见，你竟然带回来一个女人？不，是两个人？

　　脑子里闪过了千千万万个念头，她却咬牙继续摸索，站了起来。

　　这次倒是轻松站起。也是，怎么能在你心尖尖上的人面前丢丑呢。

　　她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裳，绞紧了一双手，面上却轻轻浅浅地微笑着。

　　她深深鞠躬，谦卑而恭敬。

　　“恭迎公子……回家。”最后二字犹豫了片刻。回家？回谁的家？这揽月山庄，从来没有被他当成过家。怎会有人三年来，对自己的家不闻不问，视若空气？她呢？她自然也算不得他的家。怎会有人抛弃自己的家，一走就是三年？

　　原本以为嫁了他，便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为他生个孩子，白头到老。老了可以依偎在一块儿，看着儿孙满堂。只是三年前，她披上嫁衣，便失去了一切。

　　没有家。什么也没有。

　　文的前段色调有些暗，不过之后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