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逢面徒奈何》独阙梧

1、第 1 章

　　一、

　　深夜，年老的宫人候在擎苍殿内间的书房前，几番欲言又止。
　　案前坐着一身锦衣的公子，容颜同烛火一般明明灭灭。
　　宫人弯下身子小声提醒：“殿下，已至子时，您该歇息了…”
　　“噼啪”一声烛火跳动的瞬间照亮慕云故影在黑暗里美玉一般的侧脸，他蝶翼似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复又归于平静，微微侧过脸轻声道：“你先退下吧。”
　　“是。”老宫人恭敬行了一礼，低头退出大殿，轻掩上门，终是忍不住溢出一声叹息。
　　太子殿下受了太多苦，自小在青梧国长大，十多年的质子生涯，十四岁立功回国后性子便有些阴沉难定，又碰上与七皇子的夺嫡之争，好容易娶了个皇妃，却又…唉……

　　听见殿外的脚步声渐远，慕云故合上案前的书，偏过头看向窗台，那里端放着一方阴阳卦盘，在月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那是淳于辞令的东西。
　　蜷曲在案上的手指再也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近日，她在梦里出现得愈加频繁，身着那件染血的嫁衣，妖异的红，触目惊心。然而梦里却不是他们大婚那日的场景。
　　梦里他们刚定亲，那个时候他不满这门亲事，当时怎么都看不顺眼的淳于辞令为了让他妥协，用那么淡然甚至淡漠的语气问他：“如果我说，我的命盘上写着我会死在大婚当晚，你信是不信？”
　　信是不信？
　　信不信……

　　二、
　　慕云故第一次见到淳于辞令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天色昏暗，像是再也迎不来白昼一样，金銮殿传来急诏，让他去面圣。
　　路上他向宣旨的小太监打探此次急诏是为何事，小太监悄声告诉他，说是皇上找着了淳于世家的后人，是个难得好看的姑娘。
　　“姑娘……”慕云故敛了眸子。
　　淳于一族是最古老的世家，每一代的传人都是辅佐天下霸主的帝王师。他们在山中学成，下山进入王室，一旦哪位皇子被相中，日后定是千古传颂的英明帝王。
　　虽说近百年来淳于一族逐渐没落，而且这个所谓的淳于世家的后人也不见得会什么帝王之术，但光是“淳于世家的后人”七个字摆出来，仍是代表着天命所归。
　　他大概能猜到父皇的目的，不禁有些反感。他正值年少，所有的抱负和该由自己来完成，何必假借他人荣耀？况且，还是个姑娘……

　　慕云故看见淳于辞令的第一眼，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被上苍所遗忘的不合群者，与生俱来的孤独。这样的人他遇到过不止一次，包括他自己。
　　不是不怜惜的。
　　那样单薄的女子，安静地垂头立在一边，任人宰割的姿态，好像怎样也无所谓。不由从心底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下一刻，马上消散了他的一颗之心。
　　“故儿，你年纪也不小了，父皇做主为你选了门亲事，你且过来见见淳于姑娘，以为如何？”
　　果然！慕云故猛然抬头，睁大双眼，凭什么？凭什么连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可是，看见御座上的男人那张逐年苍老的脸，和那双威严中又带着微微恳切的眼，终是渐渐败下阵来：“很好，全凭父皇做主。”
　　“好好，”皇帝微松了口气，转头去看一边的女子，“淳于姑娘…你看？”
　　淳于氏族不属于任何一国管辖，自然是有资格拒绝的。
　　淳于辞令一双水似的眸子几番闪烁，最终垂下眼，淡淡答：“谢主隆恩。”

　　三、
　　几日后，出云皇宫颁出皇令，淳于世家淳于辞令，品行端庄，贤良淑德，册封为十一皇妃，三月后大婚，大赦天下。
　　此令一出，天下皆惊，淳于世家的人选中了十一皇子？
　　藏在暗处的七皇子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当然这些状况丝毫不能改善两位当事人的关系。
　　亲事定下来之后，淳于辞令便一直居住在离擎苍殿一宛之隔的长安殿。
　　两殿几乎所有的宫人都明白圣上的意思，可两位主子一个比一个淡定，仿佛完全不能体会圣上的苦心。更有甚者，淳于姑娘反倒是与七皇子慕云霭越走越近，这可真真是愁煞了一干宫人呦！

　　终究是慕云故坐不住，然则他的确是不太满意这桩婚事，但是，但是！对方也似乎太不把他这个未婚夫君当回事！！
　　他有些不太乐意地逛到长安殿，在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带领下找着了淳于辞令，要求解除婚约。

　　彼时，淳于姑娘正在凉亭内一边饮茶消暑一边摆弄她的阴阳卦盘。
　　闻言只是淡淡抬头，淡淡瞟了慕云故一眼，淡淡开口：“即便是与我成亲，也妨碍不到你什么的。”
　　她从不着宫装，今日一袭白衣胜雪，抬头的一瞬间日光打在脸上，衬得眉目分外好看。
　　鬼使神差的，慕云故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露出了一副不解的形容。
　　淳于辞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了颜色，继续跟他解释：“如果我说，我的命盘上写着我会死在大婚当晚，你信是不信？”
　　听了这话，慕云故没由来的觉得有些烦闷，良久，他不动声色反问：“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淳于辞令只觉眼皮一抖，再开口时，语气竟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委屈：“那你待如何？”
　　这一丝丝委屈，自然是被我们慕公子捕捉到了的。
　　欺负完了人，慕大公子明显面色稍霁，他四处打量一番，目光落到案上的阴阳卦盘，敛了笑意，盯住淳于辞令水濯似的眸子，认真道：“我听说，淳于世家擅长卦象，不知淳于姑娘能否帮我找个人？”
　　淳于辞令摆正卦盘：“十一皇子想要找的是何人呢？敢问，那个人的生辰八字…？”
　　慕云故目光有些深邃莫测，他撩起袍子在案前坐下：“她叫晴安，晴天的晴，长安的安。生辰八字…我也不太清楚……”

　　淳于辞令为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复又抬头问：“没有生辰八字？那……”
　　慕云故截过她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四、
　　这个故事，说来其实也简单。
　　说的是出云国原本有一个风头很盛的宠妃唤作云妃。这妃子虽然受宠，却是由宫外选入的秀女，家族没有什么势力。
　　云妃很忧愁，因为她发现她已然有了身孕。
　　皇宫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除了皇后的嫡子之外，其他的妃子生了公主倒没甚大碍，一旦生了皇子，这些个皇子要么中毒要么遇刺，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傻的傻，没一个能成气候。
　　这些事情的真实内幕到底是怎样大家都心知肚明，无奈皇后娘家势力太大，连皇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皇后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一部出了差错，那么出云国又将是一场战乱。
　　云妃深知浑水的深浅，但却没法子不淌，毕竟，她总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孩子生下来是个皇子。
　　这云妃倒也聪明，铤而走险。正巧赶上青梧国请求交换质子，她就把孩子送去了青梧国。
　　而她自己，却因为担心孩子在他国过得不好，思虑成疾，郁郁而终。

　　淳于辞令听他讲了半天总觉得抓不着重点，忍不住开口提醒：“那你说的那位晴安姑娘……？”
　　慕云故低下头，长长的墨发垂下来遮住眼眸，让人无法看清他面上神情。
　　他饮了一口茶，继续讲给她听。

　　出云国的国力并不弱，年幼的小皇子在青梧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但一个他国质子想要在宫廷顺风顺水的长大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他几乎从不与青梧的那些皇子公主争论反抗，但他们总能找着由头欺负他羞辱他，十年如一日。
　　他总想着我就在多忍你们一些时日，父皇安插在青梧京城的势力已经与他取得联系，他想他要快快长大，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欺负得鼻青脸肿地跑回来，却被下人告知从小陪他长大了十多年的亲自从出云带来的母妃以前的贴身老仆被大皇子差人乱棍打死，他觉得他有些忍不下去了。
　　他冲到大皇子的寝殿与他大打一架，但他毕竟也才十多岁。虽然狠狠的教训了大皇子，但是也在守宫侍卫面前吃了不少亏。
　　他带着满身的伤躲到后花园的林深处葬了老仆的尸骨，跪在不敢起高的墓前发誓定要报仇定要坐到最高的位号保护最重要的人，听见身后有微微的响动。
　　他警惕的回过身去，看见身着粉色宫装的小姑娘自灼灼的桃林处分花而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怯怯的瞟着他，她指着他受伤的手臂着急的喊：“哥哥你流血了！”
　　哥哥，你伤口疼不疼？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晴安，晴天的晴，长安的安……

　　五、
　　所幸青梧皇帝没有追究上次的事，但是得罪了大皇子，让他在青梧的生活越发步履维艰。
　　日用品短缺，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日日夜夜防备花样百出的陷害与暗算。
　　幸好，幸好有个叫晴安的小姑娘整日陪着他，送吃的送穿的送用的，受了伤帮他包扎。
　　虽然那小姑娘笨手笨脚包扎的也不甚好看。

　　晴安陪了他两年，直到他离开。

　　他十四岁那年，出云国的势力已经渗透青梧的各个角落，他们宫里宫外里应外合，一举端了青梧的京师。
　　而他，放了一把火。
　　从他住了十四年的那个地方渐渐烧起，大火映红了整片蓝天。
　　就在他打马跟他们一起回出云的时候，突然调转马头疯了一般往大火最旺的青梧王宫冲。

　　他以为这个宫殿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青梧的那场火烧的可真是大啊，到处是哭嚎的宫人，到处是哭嚎的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贵族。
　　奇怪，他却并不想去看大皇子的笑话。
　　他打马在热浪熏人的青梧皇宫找了三天三夜，从日落到日出，又从日出到日落，可惜……

　　“……可惜你找遍了王宫的所有角落，却在也找不着那个叫晴安的小姑娘。”淳于辞令露出了然的神色，截过慕容故的话，仔细一看，她竟像是在笑。
　　慕云故被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有些尴尬，他着急解释:“可是，可是我找过了，并没有晴安的尸骨。”
　　“那场火烧得那么大，烧成了骨灰也没有什么不可能，”淳于辞令微微攥着卦盘，“再说，不过是愧疚罢了，何必呢？你早已…连她的音容笑貌也不记得。”
　　慕云故握着茶盏的手握得指节发白。他直觉不是这样的，跟她说的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找不到反驳的话。良久，他冷了眸子：“我们这些正常人的感情，你永远也不会懂。”
　　语罢，拂袖而去。
　　算是一场不欢而散。

　　慕云故回到擎苍殿，接过宫人递来的密信，展开来只有三个字：无线索。
　　淳于一族安分了近百年，这次却又突然冒出个后人大张旗鼓进入出云王室，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派出去调查淳于辞令的影卫几次反映困难重重。

　　他回国这么多年，早已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出云皇帝原本的势力，如今的慕云故已经今非昔比。
　　但是，却始终查不到淳于辞令的底细。
　　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阻挠，所有的知情人士，竟是没有一个活口。

　　慕云故眯了眯漂亮的眸子，把手中的白纸递到烛火前。
　　白纸被火舌舔过，顷刻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