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隐之拄杖南山》无限赏心当日暮

3、颜子推

　　顾行止，顾行止，顾行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往，然，心向往之。
　　想起顾行止的时候，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让沈苇窗恍若置身于万丈软尘外。所有的悲欢荣辱都远离了，只留他一人，只眼看遍流转的历史画面。
　　他似乎看到了顾行止。
　　觥筹交错间谈笑自若的顾行止。
　　捧着一卷书临风低吟的顾行止。
　　书案前凝神下笔如注的顾行止。
　　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良久，再一抬头，看到了什么？
　　桥的另一面，青衣男子长身而立，稍显孤寂。晚来微微寒风，裹着淡淡桃花香，越过曲折回绕的小巷，清波潋滟的桥面，斜穿过他的青丝鬓发，素衣袍带，扬起一缕乌黑的发，如几欲乘风归去的仙者，让人暗暗惊心。
　　远远望去，那人就如同无枝无节的青竹，腰挺得笔直笔直的，好似如山一样重的杂务，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都没有折损到他的清正一分一毫，他还是那个壮志凌云，为万世开太平的御史。
　　虽然事实是，他已经被贬了官，近日就要远赴青州那个穷山僻壤当刺史。
　　同窗一场，暮色四合的时候又守在这里，当是为了一声道别？
　　两人的眼光撞在一处时，那人的那双眼睛还是平淡无波，如同最深幽的古潭，沈苇窗自嘲道，想必那人也和竹子一样是没有心的吧？
　　沈苇窗踱着步子，慢悠悠，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光线昏暗，眼前人的相貌却随着他的靠近而渐次明朗，如在水中舒展开的花，有了姿态，有了灵气：面如冠玉，高鼻薄唇，放佛看什么都是淡漠的眼睛和疏淡的眉。
　　再近再近，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容貌整丽，俊爽有风仪，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淡漠的脸上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却又隐约添了一股温柔。
　　沈苇窗摇摇头，迂腐的颜子推何来的温柔？原本想就这样走过去，踏下台阶，直走，目不斜视，就当认不得此人。颜子推却像知道了沈苇窗的心思似的，不再呆呆站着，反而迈开步子，也迎着台阶走上来，两人站在同一阶上时，沈苇窗微微一顿，但又马上提脚，打算跨下一阶，却发现袖子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抓住。
　　沈苇窗回眸，两人一上一下，就这么僵持着，都不发一语。
　　沈苇窗试着挣脱，颜子推却不放手：“明日我就要启程往青州了，今晚想邀学孚一叙旧情，学孚不愿吗？”
　　沈苇窗深吸一口气，回以淡淡一笑，忙拱拱手：“学孚在此祝颜大人一路顺风。只是学孚另有他事，不能与严大人相叙，就先行告辞了。”说罢就想抽身走人，不料，颜子推固执得很，忙用手揽住沈苇窗的手臂，语气中有些急切：“就是喝一杯热茶的时间，不会耽搁太久的。”
　　沈苇窗挣脱不得，只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拐进了玩月楼对面的松风榭。
　　松风榭是间茶楼，现下茶客少，显得有些空荡。不见琴师抚琴，但闻琴声铮铮，清越悠扬，让人产生如坠落篁竹中之感，幽深而静谧。
　　弹琴的人，是个高手，真想结识。沈苇窗暗想。
　　君墨并没有说错，沈苇窗就是个寄情书画，不愁衣食的贵公子：四书五经只认得一半，既不能倒背如流也谈不上熟读，最多是还能记些只言片语，是不能成篇成篇地背下来的，考功名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也亏得家中还有几分薄名兼几分薄财，够他下辈子挥霍，沈复也才能任由这个不成材的儿子这般浑浑噩噩地度日。
　　今朝乘风沐彩霞，明旦笑饮青盏花。风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走的完全是中庸之路。
　　君墨曾经这样说过沈苇窗：“沈兄腹中藏有万卷诗书，又有过目不忘之领，古人有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非白也曾听过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但为何非白左等右等如许多年，也不见井水边有沈兄的诗作传唱？嗯？”
　　君墨自说自话的本领着实了得，沈苇窗后知后觉的又被好友调侃了一番：“由此可见，这世上还是不公平的。生来富贵的只需信手翻书，不费神不费力，便可得颜如玉黄金屋，可苦了那些需卖字卖画方可度日的穷书生，要勤学勉读，绞尽脑汁，卖尽才学，才可在这世上得一锥之地立身。可怜啊可怜。”
　　然而细思之下，一代代流传下来经久不衰的咏唱，却往往出自君墨口中的穷书生之手，不知当日君墨的可怜是指那群人，还是他们自己。
　　这一分神，沈苇窗又想起一档事
　　闲来无事的时候，沈复就喜欢捧着一壶茶，和着沈苇窗谈些世情，让他这个长于绮罗，生性纯良的孩子多了解一些世事炎凉，将来虽无法成为像自己这样的男子，却也能少灾少难，平安一生。虽则沈苇窗对这样的事厌恶至极，却也不好拂了父亲的意，父子两一坐一站，从市集白丁的家长里短说到大理寺里清官也难断的案子，直说到君太师家的幺子君墨，就连沈复也不由感叹君墨这个孩子，虽说看着狂妄，却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万事万物，再没有人比他通透的了，若是到了朝堂上，必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物，任是冯相那般精明的狐狸也是要甘拜下风。
　　沈苇窗暗笑，可惜君墨那般本是当官的好料子的人物，却终日与自己这般的纨绔子弟为伍。说到底，论说玩乐，君墨可是比自己精通许多，现下君墨可还在那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
　　现在倒想得明白，原来他们和颜子推并不是一路人。由此对颜子推不明白，不接受自己的心意的苦闷也可以释然了，但为何心中仍是空空落落的？
　　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称之为近在咫尺，而在沈苇窗咫尺之隔的颜子推少了刚才在隐藏的夜色下的冷硬，反而透出如玉般温润，尤其是他端起茶杯，轻呡一口茶水时露出的认真神情，真是如水一般让人看着舒心。
　　可惜这个人却有一颗固执到死的心。还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固执，容易伤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