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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祥鄂篇——今夕何夕兮(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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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怎么说,我的悲惨之日也该从大婚的第二天起翻开页崭新的美好篇章。
可是,我错了。
“咚咚咚。殿下,已经寅时了,请把白帕递出来。”
可能前夜酒多喝了几杯,我有些晕眩,迷迷糊糊的就想去开门。
“你去干嘛?”一柄未出鞘的剑就这么拦在了我的面前。我抬头,又是段凛。他衣衫完整,连盔甲上的光都没有丝毫黯淡下来。
“开门啊!”我很自然地回答道。
瞅了瞅天色,居然还没亮,平日里我都是睡到午时才有宫人敢过来打扰的。
“你可知道他们要什么?”这人嘴角竟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坏笑,“白帕,可是给初夜的女人用的东西。你就这么开门被他们原封未动的拿了过去,怕是那宫人不是怀疑我身子不洁,就是怀疑你——不举。”
我平日里都是和那些个歌姬嬉闹,谁会关心她们身子洁不洁净的,也没有宫人同我讲这私密难言的事情,我自然不知道。
所以这才被那两个字压得慌了神,战战兢兢的问:“那当如何是好?”
“殿下可信得过段某?”
“信得过!信得过!”我直点头。这时候都火烧眉毛了,还谈什么信得过,信不过!
没想到段凛居然拉起我的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用剑生生划了个口子。
血!我下意识的尖叫,叫了一半就被段凛捂住嘴。
“殿下,殿下怎么了?”门外的宫人们问道。
“没什么,我踢到桌子了!”我欲哭无泪,有口难言。
“殿下还不趁着血迹没有干涸给那白帕染上去,不然血液凝结了,还得照着原来的伤口再划下去!”段凛嘴角勾着一抹笑。
“你为什么不割自己的手?”我哀怨。
“我怕疼。”段凛很理所应当的回答,“而且我比你强,如果你打得过我,让你割我一下也不成问题。”
我最后只得无奈的乖乖将那白帕抹上自己的血送出去。
还好这货要在我这儿留一个多月,各种事宜还要多多依仗着我,不怕他不服软。
很快,我就明白,我太天真了。
如果说新婚之夜新娘变成了个大男人不是最惨的,天还没亮被人逼着割肉也不是最惨的话,那么最惨的一定是堂堂一国皇子沦为个本该作为阶下囚的人的奴隶。
其实要说是奴隶稍显些勉强。
对于他这样个无法见人的“新娘子”而言,难免大小事情要依仗着我去和宫人接触。
幸而他大多时候都是巍然不动的抱着剑坐在椅子上,只是偶尔心情好了才会从我的书柜上抽出本闲文野史看看。
然后顺便嘲笑我一番:“没想到堂堂一国皇子品味竟和庶民差不多!”
那本书你刚刚抱着看了两个时辰好吗!我忍不住腹诽。
有时候这人在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显得极为挑剔。
他的一日三餐必须定点定量。为了满足他的需求,我必须从每日日上三竿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起床变成了每日未到辰时就必须给这位爷呈上早餐。比公鸡打鸣都要准时!
如若不然,这房内的空气就生生能被他压得降个十度。
他还顿顿必须有黄金蟹黄豆腐当主菜,只吃豆腐,不吃蟹黄。
“如果你只吃豆腐,干脆点白豆腐好了。”我如是说。
此人默默的扫了我一眼,答曰:“即使一国皇子没有皇子的气质还是需要绫罗绸缎的修点,毕竟身份尊卑摆在那里,不然难道要和庶民一起身着布衣不可?”
这就是不带脏字骂人的素养!我气得恨不得把手上这盘热腾腾的黄金蟹黄豆腐敲在他头上。
当然最后我没有这么做,毕竟我现在身中奇毒,受制于人。
这人还从不沐浴更衣,至少从新婚大喜之夜,我就没见他卸下来过那身铠甲。所以我常常会怀疑有什么异味从他的那身铠甲里飘出来。
若是这些我还可以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来安慰自己的话,那么我最无法容忍了大概便是每晚必须与这么个全副武装同处一室了。
还是新房!
还好他只是每晚在椅子上打坐,不用和我同床共枕。我可以尽管将他当做雕塑。
可是房间里多出件诡异雕塑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尤其这件雕塑还是活的,你还不知道每夜你睡觉的时候这件雕塑会不会睁开了眼睛打量你!
而且自大婚之夜过后,为保证这位大爷的一日三餐准时准点准量且不被宫人发现,我连与舞姬嬉闹的时间都没有了。这么多日子以来还要帮他想不去请安和外出见人的理由还不能带重样的!
平日里交好的世家子弟调笑我:“不知这位严国来的公主是何等美人?竟然能把我们万花丛中过,向来片草不沾身的祥鄂大皇子迷得神魂颠倒。日日只晓得往新房里钻。”
美人?我回想起段凛那彪悍的身段,不由打了个冷颤。又有苦难言,只得点头回以苦笑。
“我们需要谈谈!”
我以为我是很严肃的说出这句话的,可是段凛全神贯注在手中的野史小说上,连头都没抬。
如果我是市井泼妇此时必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但是我是堂堂一国皇子。仪态,仪态!
“这种日子我再也没办法过下去了!”好吧,我还是说出来了。
“怎么了?”他终于搭理我了。却还是眼都没抬,说出了来的话慵懒的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我的新婚妻子变成了个身高八尺身披铠甲的魁梧男人,并且我还被迫与此人日日共处一室,端茶送水,侍候左右。哦,对了,这个人还从不沐浴更衣,每天都穿着上战场的铠甲。
而且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我还需要和此人相处二十余天。
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改变一下现况。”
“哦?”段凛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邪肆而玩味的笑容,“你想怎么改变?”
“……”我顿时语塞。说实话,他已经算不怎么惹事的了。在不被人发现他的前提下,真的没什么好改变的。就算是在礼仪方面,他虽时常对我冷嘲热讽,却也从来没有言语上失敬过。
“……至少你得沐浴更衣吧?”我挣扎着回答。
没想到他竟然犹豫了下,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愁色,却还是答应了。
我叫来宫人抬来热水。
沐浴更衣后的段凛不再如之前般的威严慑人,他墨染的长发滴着水,赤裸着站在我面前。
我找出一套白缎的素衣递过去。
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躯体。精壮,彪悍,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力量,还有些凹凸不平的伤痕,像是男人的勋章般烙在他的身上。尤其是有处接近心脏的箭伤即使是我这种门外汉用肉眼分辨也知道曾经很严重,我几乎能够想象那根箭合着兵民战鼓的声音穿透他的血肉。
这个人之前却还像开玩笑似的告诉我,他怕疼。
他穿好衣服,拿起旁边的湿布一点点擦洗起卸下的战甲。
“我身上的铠甲是我父亲的遗物。精铁铸造,刀枪不入。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是被人砍了头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同我讲这些,但是他说得入神,我也不忍心打断,“我和我的五位兄长感情并不亲厚。他们都是大夫人所出,而我则是妾室所出。
我娘死得早,父亲对我的关注也不多,但是都和家里的兄弟一视同仁的。
他们出征的时候,我们还在因为谁随父亲出征而争得焦头烂额。最后只有我因为年幼被留在家中。我还好生不平了一阵,只觉得父亲偏心。
没想到,他们一去便再没能回来。
这套铠甲我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卸下来过,因为对我而言,父亲死后,它象征着一种责任,是不能够轻易卸下的。
今日对你,倒算是破了例。”
他说完便继续坐在椅子上假寐,仿佛刚才说出那番煽情的话的人不是他。
今夜,无眠。
第二日,我去给穆夫人请完安后,她赏赐了我几罐陈年的女儿红。
清如水,香诱人,很是难得的好酒。
我未多想就把酒带去与段凛分享。本该如雄鹰般翱翔的大好男儿,这一阵想必是闷坏他了。不知道这上好的女儿红是不是能使他开怀些。
我猜得不错,他果然很是开心,却不急着享用。
待到夜深了,明月当空,宫人散去,他竟然堂而皇之的拎着酒罐走出了房间。
我急急忙忙的跟过去。
他七拐八拐的居然来到了荷池边。现时早非夏季,彻骨的冬风掠过,荷池里一片翠绿的叶子都没有,多的只是枯枝残梗。他却对这块地方十分满意,干脆席地坐在荷池边。
我还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驻足过这里。即使平日路过,也是宫人掌了灯,匆匆路过。
宫人从不敢在这里多留,因为他们觉得这里有未瞑目的冤魂。我隐约知道他们讲的是我母妃。
晚上的荷池很幽静,月光静静地洒在池面上,为这喧嚣的宫廷难得镀上了一层宁静。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明日空对月!真是好酒啊!塞北苦寒之地可尝不到给皇家的贡酒。”段凛对着罐口大饮一口,叹道。
“你这牛饮好生坏了这美酒的风情!”我调笑着说,“你可知这女儿红是卢国某地未出嫁的女儿家为自己出嫁时准备的嫁妆?那里的风俗就是在家里生了女儿时,就准备几罐埋在地下,直到女儿出嫁才拿出来。我们喝的这酒,都是那些许了人家,却夫婿不知为何死去的小寡妇拿出来卖的!你喝的时候得想想那独守空闺的俏寡妇!”
“果真?”他用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酒渍,小心翼翼的问。
“骗你的!”我哈哈大笑。虽说这种习俗不假,但是若是只能等女儿家死了夫婿才能喝到这酒,怕是早已珍贵的价值千金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享用?我们现在喝的,当然是酒监特供的。
“好小子!居然敢骗我!”段凛说时就朝着我的胸口打了一拳。
“咳咳!”我捂着胸口痛苦道,“当过将军的,果然都出手不凡。”
他瞟了我一眼:“我这是收了九分力道的。若是在军营,哪次练手不打得我手底下那些兵鼻青脸肿!”
“这荷池真美。”他突然转移话题说道。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盛夏时节的这里。荷花都开了,微风拂过,碧波荡漾的样子。你看见那荷池中央的舞台了吗?我娘曾经在那里跳过一曲金莲舞。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好的光景了。”
“你娘?”
“她是个宫里的小舞姬,曾经很受卢王宠爱。只可惜后来因妒铸成大祸,被打入冷宫,最后还死在这荷池里。我曾想过,若是我要娶妻,定要娶个像我娘那样貌美的女子。只是没想到,竟娶了你!”
“那真是不好意思!待我走后,还得麻烦你重新娶过!”他笑道。
“不娶了,不娶了!反正我从没找到过我娘那样的美人,何况娶了堂堂严国驻北将军,我也不算亏了!”
说完,我们欢快的大笑。
酒喝多了就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些燥热。
段凛干脆脱了衣服跳到荷池里。
我怕冷,就在荷池边等着。
“真冷!”他浮上岸哆嗦了一下,叹道。然后又游远了。
月光很微茫,我很快找不到他的踪迹了。只偶尔听到划水的声音,然后,划水的声音也消失了。
荷池这里仿佛就剩下我一人了。
我突然想起我母妃死时我曾做过的梦:她还是穿着那茜素红的舞衣,踩着莲花在碧波上摇曳着。我想靠近她,她却突然抓住了我,十指狠狠扣在我肩膀上将我拽入了水中。
“段凛,段凛!”我听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在这儿!”他像尾锦鲤从水中一跃而起,濡湿的发,嘴中还含着未吐尽的水珠。
我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
刹那,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像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那逝去的母妃的影子。截然不同的二人在我脑中的某个瞬间竟莫名其妙的重合了。
而这,是我在那些柔媚的,或是与我母妃极其相像的女人身上从未看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