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夜哭 ...
-
小小庭院,春色深深,花草树木都充满春意,远处屡屡炊烟,摇曳在空中,正是人家早饭煮熟的时候了。
何梦霞从早上起来后,就到梨树下,拾花、葬花、哭花,已是忙得心神交瘁,身体困乏,大半天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了那里。走进屋去之后,身体困倦,就准备入眠,而馆僮刚好送来午饭。
何梦霞就吃了午饭,喝了几口清茶,在屋子中来回走了几圈,不觉胸中诗情涌起,倚靠在窗边站立着,看着满树的梨花,大半已经凋落,只剩下空空的枝条,在风中摇曳,独自沉思起来,满眼的闲愁,正感到苦闷而难以包托,于是,回到书桌边,拿起笔来,赋诗一首,道:
梨花
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倚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写好之后,朗诵了一遍,搁下笔沉吟起来,觉得百无聊赖。接着想到,香魂虽然有了依归,可新隆起来的坟冢却没有什么标识,心里不能不感到有些歉疚。
何梦霞本来对于雕刻也颇擅长,就取来一块白石块,修理平整,就伏在书桌上拿着刀笔细心雕刻,大约两小时的时间,便完成了,刻着四个大字:
梨花香冢
左下角有一列注解的小字,道: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题
叫来馆僮拿去,立在坟冢前面。
何梦霞此时,已是极为倦怠了,倒在床上就睡去,沉沉睡去了,一觉睡下去,也不知道夕阳西下,天已黑了。
太阳已隐没,月亮已从东方升起来了,等何梦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亮照着花木,影子已投射到栏杆上了。
墙壁上的时钟,叮当叮当地敲了时下。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中穿透进去,照射到帷帐中,照得被褥枕头生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何梦霞觉得夜里的寒气顿时加深,深深拥着被褥,正打算继续睡个好觉。
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呜咽的哭泣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何梦霞感到十分惊异,朦胧困倦的双眼,豁然清醒起来。侧耳静静地聆听,细细探察声音所传来的方向,则敢肯定在窗外。
哭声幽咽,凄凄切切,若断若续,显得凄楚无比,让听到的人恻然心动。
何梦霞由惊异而变为恐怖,心里默默揣测:白天都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深更半夜的又是什么来这里哀哭呢?真的是我知己,是梨花的魂吗?大概她们感激我收埋她们尸骨的情谊,在月明人静的时候,来陪伴我的寂寞吗?
这些都不过是何梦霞浮想联翩的幻想而已。
他的胆气顿时豪壮起来,急忙想起来,看个究竟。披上衣服,找到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在玻璃窗上,露出半边脸,向外面窥看。
看见一个女郎穿着白色的衣裳,亭亭玉立,站在梨树下。没有涂抹脂粉,而显得丰致娟秀,神态幽闲,凌波微波,似乎飘飘欲仙。
当时,月光正如水一般清明,夜色显得一片明亮,连女郎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这真是梨花的化身吗?
何梦霞看女郎黛绿的蛾眉紧锁,抚着梨树伤心哭泣,滴滴泪水,从白净的脸上滑落,她的头发没有收起,铺散在腰上,让人觉得她纤细的腰肢,像要被压折了一样。
她的哭声宛转缠绵,凄清流动,像是孤寂的鸾鸟对着月亮哀啼,像是雏雁在呼喊同伴,一时间,树枝上栖息的鸟禽,听到她的哭声,受到了惊动,都飞舞起来。
女郎哭了好一会儿,何梦霞又忽然看见她用手巾擦拭泪水,低着头注视着地上,像是很吃惊的样子。
接着,回头四处看了看,似乎已看到新坟冢上的碑识了,纤腰徐徐扭转,踏着细细的步子,向坟冢走过去。
等走到了坟冢前,用纤纤手掌抚摩了一下碑文,连连点了两下头。又在坟冢周围巡视了一卷,又低着头沉思了半晌,而又哭起来了。
这次哭得比前面更加哀痛,呜呜咽咽,凄切的哭声,直沁入人心,和林黛玉哭埋香冢,真可说得上是无独有偶。
这时候,何梦霞和女郎的距离,只不过有两三尺来远。在明月的照耀下,上面发鬓眼眉都,下面鞋袜群褶,在何梦霞的眼里,无不了然,女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绝世佳人。
何梦霞既为她的幽艳感到吃惊,又为她的痴情感到心动,又为她的一身姗姗玉骨而怜惜,怎么能经受这么清寒的夜晚,想着想着,一时间意罪神迷,脑海之中骤时呈现出无数不可思议的现象。
忽然,“铮”地一声响,何梦霞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太过出神,不知不觉额头已触碰到了玻璃窗上,发出了响声。
再看那女郎,则已不见了,只有寒风习习,清凉的月亮依旧照着窗户,这时,已接近三更天了。
何梦霞无可奈何,于是,又重新就枕睡去。这夜何梦霞能安稳地好睡吗?心里想着见到的女郎,也是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带着一种别样的滋味,进入了梦乡。
那女郎是谁呢?
当然不是梨花的魂儿,乃是梨花的影照,与梨花一样的薄命之人。想要知道女郎的来历,当先了解何梦霞的行踪。
何梦霞,名凭,别号青陵恨人,是苏州太湖人。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梦到一朵彩霞,从空飞下来,因此,取“梦霞”为字。
本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之家,他的母亲是县里的生员,生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子何剑青,次子就是何梦霞。
因为,何梦霞出生的时候有梦异,父母尤其钟爱。
双珠双璧,照耀门楣,亲朋好友都啧啧称赞,无比羡慕。
何梦霞幼小之时,生得冰神玉骨,头角崭然,捧着书本跟随兄长读书,小时了了,异常聪慧,被誉为神童,名噪乡里,长大了更是风致翩翩,人们呼为才子。
父母时常看着何梦霞欢喜地说:“得如此好个儿郎,以娱晚景,世间的乐趣,也没有比这好的了。”
他的父亲本来淡薄功名,并且认为何梦霞不是凡品之人,也不想让他学习考取科举的书,进入名利场中。
何梦霞便得专心致力学习诗古文辞,旁览及传奇小说野史杂闻,心地眼界便十分开阔。
然而,对于众多的书之中,尤其醉心于《石头记》,放在桌上、床边,时刻都没有让它离开。
天生带来夙慧,早早心中便种下了情根,自从少小之时,便学会了多愁,这便不是什么幸福之事。富有才华的人,情感必定丰富,而情感丰富的人,也一定会满腔愁苦。
《石头记》一书,就是一部富有才华的书,就是一部谈情的书,也是一部写愁苦的书。
何梦霞是个有才的人,是个有情的人,也是个多愁的人了。
每每展开书卷,读到伤情之处,常常为古人担忧,为痴人叫屈。在黄莺啼叫的春日,在大雁飞回的夜里,在有月的夜晚,在微风吹临的清晨,不知道为宝玉黛玉两人的真挚之情,抛却了多少泪水,尤其对于黛玉葬花寄恨、焚稿断情,深深为她的多才而命薄感到可怜,时时对着夜空自语,遐想连篇,希望天下能有如此多情的人。
在课业之余,曾戏评《石头记》书中的人物,上自史太君,下至傻大姐,各自梳理他们的事迹,用一首诗来评述,文笔华丽,词句优美,见解独到。
有个亲密的好友见了,对他说:“痴公子几生修到的福分,你既然有羡慕之心,因此这便有些因果,恐怕你将跌入大观园中,经受各种烦恼去了。”
何梦霞知道朋友在拿自己开玩笑,也就一笑置之。
噫!谁知道没两年之后,朋友的话果然验了,一纸泪痕书,竟然成了有情之人传情之物。
何梦霞虽然薄视功名,也曾两次应考童子试,但都没有考中,觉得抑郁无聊,空作叹息而已。
刚好当时,兴起维新变法,青年学子都抛弃旧学,寻求新学,背着行装,争先恐后,到外地求学,何梦霞也在这时候,离别父母,肄业于两江师范学院,最后以优等生的资格毕业,当时已年及弱冠了。
他的姐姐嫁到了弘农杨家,也时常回来。兄长何剑青也已娶妻,准备要有孩子了。
父母想要给何梦霞订婚,了却了心愿,何梦霞很是不愿,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则不回答,一直诘问,他则像要哭了的样子。
父母怀疑他在外面已有人了,到处向他的同学打听,也找不出端倪来,心里觉得很奇怪。
只是不知道何梦霞的心事,难以告诉他人,顾影自怜,知音未遇,佳人难得,魂梦为劳,一片痴心,想找到天下多情的女子,不愿意轻易寻求世间的俗人。这关系自己一生哀乐的问题,本是不能草草解决的事。
没多久,何梦霞的父亲死了,家道渐渐中落下来。
何剑青到楚闽一代远游,何梦霞也因为居住在家中倍感无聊,打算凭借自己的一手才学,出外糊口谋生。
刚好,有同学给他介绍到蓉湖的一个学校,并已发信函来招他前去,何梦霞虽然不想涉足教育界,在蓉湖有一门远方亲戚崔家,已六七年未通音信了,他的母亲极力怂恿他前去应聘,得以顺便探访亲戚近来的状况。
何梦霞一来无事可做,又不忍心违背母亲的意愿,便选择了一个日子,整顿行装前去,一条襥被,半箱破书。从此,何梦霞便抛弃了家里的天伦之乐,而饱受羁旅之人的愁况之味了。
一片风帆,随风到了蓉湖,登上了岸,那学校地处穷乡之中,和城市隔绝不通。何梦霞也不嫌弃它冷僻,转而感到欢喜,认为它远离喧嚣。只是觉得校舍有些狭隘,下榻的地方更是幽暗无光,卫生也不是很好。
何梦霞便询问崔家的住处,则距离他所在的学校刚半里多路。当晚,何梦霞就叫学校的校役带着他前去,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临走的时候,忘记询问母亲崔家是什么亲戚,怎么称呼了,对人家一无所知,贸然前去拜访,将怎么应酬呢?
但已走到那里了,也不好中途退回。既然是疏远的亲戚,那么年长的就呼为伯叔,年龄相当的人,就一兄弟相称,就算有什么错,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何梦霞这时候,正如媳妇见公婆,局促不安,羞愧难当,难以名状。
燕子偷窥行人,鹦鹉呼喊来客。
何梦霞进门,投下名帖,崔家的主人知道他是姑苏的远亲,赶忙出来迎接,则是一个六十多岁,头发斑白的老翁。
走进厅堂,相互坐下之后,老翁显得极为和蔼,说话也显得很亲近,对何梦霞说:“百年姻亲,一水迢遥,音信断绝,到现今已有六年了。今天是是什么风把侄儿刮到这儿来了,真出老夫意料之外啊,难怪早上起来,喜鹊就围着屋子乱叫。”
接着又问道:“你父亲和母亲都还好吧?”
何梦霞显得悲伤地回答:“谢谢老伯挂念,先父已过世一年多了,门庭冷落,家业凋零,已少有人问询了。”
话说到这里,就向崔翁叙述自己应聘来到无锡,临行的时候,母亲有敦敦嘱咐他顺道探询崔家的意思。
崔翁听了他的话,也欷歔叹息不已。
接着,又说道:“侄儿家遭不顺,孤苦伶仃,听了,也让我心痛。然而,看我侄儿头角器宇不凡,胸襟不俗,是个饱学青年,正是施展才华的时候,有这样的孩子光耀门楣,死者有知,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所难堪的则是老夫啊。老夫中年才得了一个儿子,去年忽然染上疾病去了。苍天无情,夺去了我的儿子,让我垂暮之年,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这命运怎么如此穷困?老夫是什么人,能忘却世间之情吗?青春少妇便上望夫台,盼望自己的丈夫,黄口小儿,便已成孤儿,难见生身之父,这怎能不叫人伤心!”
崔翁说得极为伤心,何梦霞也不觉被其感染。
崔翁转而悲苦中又带着一丝欢喜,说:“残烛之年,失去儿子,后顾茫茫,现今幸好贤侄来这里掌教教学,还记得往日葭莩之亲,爱儿留下一点血脉,想要劳累贤侄,给老夫教授,让他得以略略认得一些诗书,不丢了诗书旧业,都靠我侄儿赐予了,老夫就是死了,也感恩不尽了。”
何梦霞站起来,回答道:“承蒙阿伯厚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怕侄儿才微力薄,有负重托。敢问令孙多大了?”
崔翁道:“仅有七岁,孩提之儿,还不能离开他的母亲。既然承蒙贤侄不嫌弃,敢请侄儿住到家中来,得以早晚来往。老夫也得以瞻仰你们青年才俊的风采,这可真是一件可幸的事啊!”
何梦霞想学校中,正没有一个好住处,离开那,来这里住,也是个好办法。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崔翁更是欢喜,道:“贤侄真是个畅快之人。东边有一间书房,颇为僻静,我儿在的时候,就在那里读书。自从他死了之后,老夫则不忍心到那里去,早已封闭好久了。这书房面对着山,背对着池沼,风景不错,庭院中也有些花木,还可以作为贤侄醉后吟诗休憩的地方。贤侄要是不嫌唐突,今晚就把行李搬来,怎么样?”
何梦霞道:“多谢阿伯。”
崔翁便叫唤家里的婢女老媪,道:“去问梨娘,把书房的钥匙拿来,并将里面收拾干净。”
何梦霞也嘱托校役回去把他的行李搬来,当晚,就住在崔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