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沧记》陈晓晓

4、第 4 章

　　当年太沧国年少的世宗皇帝曾在某次审阅皇族律准的拟文时见了一大章一大章身行礼教的条目规法后在最末页空白的一面添上自己的笔墨：“身为太沧君王，统承王国家业，正身德，立江山，怀古今，须看过它山河的容颜，岁月的沧桑，繁华的星火;要顶起太沧的苍穹，要先在这脚下的黄土上站稳。”

　　少年之言，实是炽热遥远的梦想，岁月愈长，梦想在心中却不会老去。世宗皇帝终其一生还是无法远走宫墙，一偿去远方的梦想。故年华老去时怀抱一生之憾至忿忿不平而薨。年深岁久，此言亦早随当时的拟文久居书林集海，直到历经三帝后的天启十七年春被太子殿下君圣宸无意间于书阁寻获，立如醍醐灌顶，当即向天启皇帝请命，愿圆先祖宏愿，游历太沧。他也知只有真正的明白了这国和国的子民，才能知道如何去成为他们的王。

　　君圣宸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山，可以那么近地看到它清晰的脉道，伟岸的峰岚。第一次看见无垠的浪潮，听闻热闹的海声。第一次见到从山上升起的日出和去往山里的日落。看见不一样的四季，那些宫里没有的生命和风景，处处是不曾见。正如此地，傍小山，近有林，四野寂寂，天小雨。不知多远处的又是什么地方，如是风，风可比远方更远？可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有时在路上会想着如果是一直往前走，或是开始时踏上的是旁边的另一道路，沿途又会是怎样的风光。不愿错过好景，但总抵不过疲惫的忘记。其实树还是那样的树，所以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永远都是这样，风的后面是风，天空的上面还是天空，路的前面还是路。君圣宸想起不多久之前走在喧喧攘攘的市集上，那感觉竟和现在自己是一样的，不过也确没什么不同，由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和一匹叫小白的马。至觉雨水打湿了肩头眉眼，才看见了眼前的一渡河流。

　　水面一圈圈涟漪相交叠迭，好不热闹，她们是开心的，可以在汇合聚集在一起。不知她们从天空落了多久才落到这水里，土里，落到她们的归宿里，落到了泥土也还是好的，润泽万物，赋予生息。她们都清楚自己的路途，自己的生命。而人，一辈子寻寻觅觅，终来却，不知为何之。像无脚的风，无法预知下一刻要经往何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慢慢想到那封信应该快到皇宫了，父皇见了信会有多怒？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风风雨雨。

　　雨势渐盛，料来一时半会停不了，走了那么长的路，就让马儿人儿歇会脚吧。四下皆是辽阔之地，惟有一水之隔的彼岸有棵繁茂极盛的大榕树，于是两三下跃过了河面，往那跑去。榕树枝叶交织，繁密地漏不下光，宛如一处天然极好的雨亭。君圣治在荫下正欲拂去衣上的雨，抬起了手倏忽又停住，慢慢放下手时听到在树的另一面有清雨般的柔音软语，声声漫：“这雨怎么这么大啊，放心吧！长卿君、白头翁、紫苏娘子我念如想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家的。”

　　踱步探去，见是一衣着清素雅致的豆蔻少女，眉目如画见清晓，天然姿韵粉黛休。天真不落俗眼，惟叫自个难忘。她面前放着个竹筐，里面满满的草药，烟雨里是浓烈的一抹，而她气息静默，自雨由远及近，溢入自己的呼吸。此时的他似守候了一世的雨，终等到了那伊人打伞而过的缘间。

　　少顷，她终看到了他，微怔了一下，许是没想到有人在那，颌首福了一福，他回以一揖，立起身时，她已回身在看雨，他复也看雨，看她雨后的背影，忽然就希望这雨从此不停，心里想起了两句诗：人生难得，几回烟雨长相顾，伊人难得，回首一眸终生误。

　　雨终是清减了下去，念如想伸长了手掌心摊开，只盛到了一两滴雨水，便决定踏出步伐，想着兴许罗预之后天空不定会有虹桥架起伴着自己回去的路途，心下更是满满的期待。君圣宸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时间再也没能看到伊颜。而背影渐远渐小，他忽然觉得他们就像落在地上的两滴雨珠，短暂相遇即又天涯各去，这场雨之后，彼此消失了踪影，不可寻，心里忽然感到失落，脚步便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既相遇，望相识，期相知，得相思。

　　去往村子的路只一条，便在此时的脚下，身后的男子不是村中人士，为何会和自己同路呢？念如想没看到虹桥，她想过许是在后方，但又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那个跟着自个的陌生男子，眼看就将到村口了，那人还是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没有远没有近。她亦不知，在他和她的身后，雨过天青，虹霞乃见，云影光浮，长日照着路途晴好，前路漫漫。

　　君圣宸甫近清水村便受到村民“热情”的目光欢迎仪式。“啊，这小伙子真俊长得真好看！”“咦？他是谁啊，怎跟着念姑娘一起呢？他也会医术吗？”他租了村口张大娘家余下的一间小屋，众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君圣宸得了安身之所，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子，一身风霜雨露的，着实累了，睁着眼看那屋盖上的小天窗，慢慢地，竟也睡去了。

　　梦中是那今日方遇就跟了她一程的姑娘，他梦了她一宿，第二日睁开眼她竟就在眼前，他却以为这是又一重梦境，梦见自己发烧，昏沉沉地还想睡，看着她又不想睡，她给自己诊了脉，开了副药，君圣宸听着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连药都苦得那么真实。他忘了这重梦境的尽头，想是自己已迷失在内，长生不复梦与天，朝夕永存花恒现。

　　再次看见那微破旧的窗，已是不知时辰的白日，他看到铺尘的桌上多出一个陶碗，碗内些许的黑渣。恍知此梦非虚，心里如这方好的小病一并有她的治愈感。他找到一家食肆去喝了碗粥佐点小菜，又喝了张大娘给他的鸡汤，最后坐在村口啃着几个馒头等她卖完药回来，他想要看见她，感谢她，认识她。

　　念如想在小路上一蹦一跳地回来了，阳光都随她流转，两人见了面，倒是她先开口:“你可好些了？”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能努力装出平静的声音说:“好了，谢谢姑娘的仁心仁术。”

　　“医者本任，济世为怀。医药费是五十文钱，记得还。”他顿了一顿，随道：“我没钱。”

　　“啊，没钱，你有钱租房子，没钱付医药费”念如想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姑娘可以叫我做任何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会做什么？”“我可以上山采药。”“……阁下尊姓大名？”

　　“君圣宸。”

　　“从何处而来？”

　　“远方。”

　　“还预去哪？”

　　“远方。”

　　“远方在哪？”

　　“远方。”

　　“跟你说话很累唉！”

　　“其实我是很随和的，姑娘与我相处便知，实是我见到姑娘便想起远方两字，远方，正是我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