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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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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佳期》讲的是摇滚歌手吴楚和普通的银行职员谢景初的故事。两个人在纽约相识相爱,一直计划择佳期回国,却因为种种分歧未能成行,最终天各一方。
本子林奕南只用了一周就写完了。
岳柯阳刚刚读到的时候很震惊——倒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他没想到林奕南会把这样的故事写出来。他执笔多年,却是第一次去描述同性间的感情,那种模糊的界限和松动的底线,不断加重的尺码和倾斜的天平,心底欲念与渴望错乱的情境,都透过指节厚的剧本和衔接紧凑的台词一波一波渗出来。人们都说写到哪里一定要有真实经历做基础——然而林奕南从未去过美国。他读书,于是就有了美国梦似的吴楚,外表张狂桀骜浮夸是命,却不曾有一点信念坚持感情。爱情因他的臆想而膨胀,只能在异乡的土地梦死醉生,无法含辛茹苦地维护。像是盖茨比的豪宅对面那盏绿色的灯。
这个人物个性太特别,层次太深刻,当时岳柯阳看到中间几次都停下来——
太难了。太难演绎了。
而他深知对于林奕南来说,人物形象是他绝对不会妥协承让的,不会因为电影有限的时间和取材的难度而将人物抽成二维,选好花瓶念流水台词讲述擦肩而过的俗套剧情。
其实岳柯阳明白这个本子对他的意义——那是过去的岁月里曾真实上演的戏码,纽约是他的一场梦,佳期是他的一场空。
那时候的几个人自诩天才四方游荡,组乐队玩摇滚,把一切声音都通过节奏和音符宣泄出来。电吉他和贝斯叫嚣着冲破南方小城的天空,积雨绽开阴鸷的笑脸,撕裂那些模模糊糊的云彩,呼唤着他们不成气候的十七岁。
他们一顿顿省饭钱置办家伙,又几次换城市改场子,坚持了几年居然小有名气了,甚至在林奕南到北京上学以后他们又跻身后海操刀弄起了蓝调。
可是有些事情无法预料,那些鲜活的记忆就生生卡死在一个截点上,清晰且突兀。
只余往事横亘,哪怕洒脱如岳柯阳自己,再度提起也是如鲠在喉,艰辛依旧。
他们认识的个把年头里,林奕南一直是骨子里最乖戾执拗的那个,不常说话,但是一句千金不容驳斥。‘葬火’是每个人心头燃烧着的炙热血液,有一天林奕南突然问自己——这把火葬在哪里?
他们的故事在哪里结束?这条路能走到多远?
一击即中是寻常。一语成谶没想到。
岳柯阳看着手里翻得烂烂的本子,坐在港岛的音乐工作室里面,听着二流艺人的Demo走神。
北京城东。
博闻如果真比起来,自然是没有东方的势力大。东方捧了名导徐汇侨的两部贺岁片,又和美国导演Edward Valerio合作了一次,基本上在千禧年前后抢下了大半的市场。
而博闻的老总邢博闻给公司定的是精品路线,不捧三流艺人,不随便过片约,虽说没有直冲票房冠军宝座的成绩,也没有星光璀璨港澳台三地大腕云集的卖座大片,但是投资的都算是好片,签约演员流动也不像东方集团那么大。
试验的场子就租在五环这么一个地界儿,刚刚入秋的空气有些凉薄了,天空跟漂白过似的没有一丝血色。
分部包在不高的大厦里的一层,排场不太奢华,设施倒是齐全,很讨林奕南的喜欢。
他坐在最里面一间里,灯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目,眼睛痛得可以。
抬手揉揉,旁边的助理柏宁立刻递上水。
“谢谢,”他朝短发的女孩点点头,“叫下一位。”
柏宁拉拉职业装上摆站起来刚要到门口招呼,就见外面喧哗了一阵,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请排队谢谢。”柏宁以为他也来试戏,冒冒失失就进来了,脸上挺不高兴。
这时听到林奕南叫他:“阿宁。”
他回过头,看到他放下笔和剧本站起来,和那男人握了握手,看不出表情。
“邢总来探班?”他声音跟白开水似的,虽然柏宁被这个人的身份吓了一下,听到这句话倒放心不少。
林奕南是在谁面前都抬得起头的人。
“看看你们进行得如何了。”
“还不错。”
“有人选了吗?”
“暂时没。”柏宁看着两个人不痛不痒握了大半天的手,差点没笑出来,果然林导这是一个字也悭吝得很啊。
“我可在外面看到了不该来的人?”
“哦?”林奕南眼睛不舒服地挤挤,却好像鄙视邢总似的。
“算了,给你留个惊喜,我附近找人谈事,看看你有没有因公徇私。”郉博闻老大不小了还打着趣,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林奕南也懒得跟他讲,客客气气地谢过。
郉博闻抽身要走,盯着林奕南烟灰色的高领毛衣看了一会儿,看到柏宁都开始瞪他,才若无其事地推门出去。
柏宁立刻不满了:“以为自己谁啊。”
“阿宁。”林奕南用桌子戳了一下圆珠笔,只听得‘啪嗒’一声。
“下一个。”他自己叫。
试演一共选了四场戏,分别是吴谢两人酒吧初识的对角戏、繁华街道上吴楚真情流露的表白戏、吴楚去还债回来不巧遇到谢景初试图遮掩的一场戏和两个人在房间内吵架的那场戏。演员们拿着简介剧情,四个片段都打印在上面,几乎是只有简单的走位和对话。
到现在试演持续了一天半的时间,林奕南早就看出了些规律,比如有一半人选择了酒吧初识那场戏。上来就选择了情节激烈的吵架戏的大概自恃功力不错,拿出来压箱底的台词功夫,是要掀翻了房顶得那样吵,让林奕南眉头都要皱起来。他们都不像吴楚,明明白白写着吴楚的遭遇,加之以艺术家的头衔,他本以为不难揣摩他性格想法,却无奈大众观点所趋,不止一个人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使一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渣男人形象活灵活现。倒也有个中翘楚,他第一遍看能够入眼的,要求加演的时候却发现不行。
柏宁在旁边连连叹气——林奕南的脾气他知道,就好比苏格拉底让学生们进林子选苹果,要最大的那个,还不准回头。他从来都不记演员的联系方式,都是看对眼了直接拍板。好几年了都是柏宁留了个心眼,偷偷给他留着备份,但是林奕南看也不会看一眼。他只要最合适的,不要最好的。听剪辑的简大哥说,当初林导拍《四九城墙》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眼挑中的方闻安。
柏宁不认识方闻安,看他隐隐地面熟,又觉得自己的一路经历哪有机会认识这样容貌上乘的男子,便归作未安的少女心扔到尘土堆里去了。
他也不过才来几天,跟林导已经是一副很相熟的样子。
要说林奕南的名字圈外人知道的不多,但是行内对他的评价极高。一来他作编剧写过本子,只不过都以笔名代发,就连上次和徐汇侨合作的票房飚上天的警匪片《原罪》,也没有高调出席宣传活动,原创剧本在台湾获奖,居然一个电话让徐汇侨替自己领了,搞得柏宁愤愤不平很多天。其实《原罪》的拍摄手法不符合徐汇侨一贯的路子,他喜欢走简洁明快的叙事风,画面也偏干净,整体性特强,拍故事片一把好手。但是《原罪》的画面感觉有一点阴暗压抑游走在边界,甚至有影评人把这看做是徐汇侨向文艺片大胆迈进的第一步,只不过这个猜测在关机会上被徐导当做笑话来讲了,一看就是不可能。
《原罪》的拍摄,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林奕南的灵感,人皆知道叙事线和感情线不能侧重,如果徐汇侨的一贯手法一定是舍感情,所以一直有人称他拍的是男人的戏,但是他想尊重原作者的意思,追命连环call把林奕南从北京的老城根剧组挖到意大利去,就是为了谈谈戏里面的轻重缓急。他没想到林奕南如此在行,最后徐汇侨不得不采取他的建议,在叙事和感情之间折中——不大谈爱情,也不急急赶剧情。留一片空间,景物生情,渲染氛围,谈到爱情不过寥寥两笔,却感人至深。
最后他只按合同里写的拿了编剧的片酬,其实自始至终众星云集的《原罪》片场也没有他来压阵,他拿了钱立刻往《四九城墙》里投,告诉徐汇侨奖什么的替自己领了就好。于是《原罪》的作者北冥立刻成为炒作对象,类似让保罗萨特一样的行为招来了不少议论声,林奕南倒都不太放在眼里,专心拍他的戏。
《四九城墙》后来据徐汇侨的话说,是“反映新中国历史最好的……禁片”。首映请了徐汇侨来吃饭,这句话无意挖苦,林奕南也颇为无奈。自己的本子,割掉哪个情节不是肉疼。《四九城墙》是关于北京城垣一段老城墙和两个家族之间恩怨纠缠的故事,学生运动那一段自然是舍不得。当初林奕南进影厂办事,一回头看见方闻安蹲在地上扒盒饭,然后——
“就是你了。”管剪辑的简冬青至今描述这一段都眉飞色舞,林奕南上去就问愿不愿意和自己拍戏,方闻安看了林大概十秒,把盒饭往地上一扔,就吐了一个字——“走!”
他找的另外一个演员则是艺术剧院的老戏骨白钧生老先生,三人成行。
要说方闻安在《四九》里的表现有多惊艳,大概没看过的人不知道。依旧用徐汇侨在首映礼上的话说,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雷雨》里的周冲。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那样的人,方闻安之所以可贵,在于现在这圈子里高档西装柔肤用品包裹起来的花瓶美男丝毫不比漂亮女星少,跟香港摸爬滚打又一股气儿跑到北影蹲点,南方的水灵灵一小伙子跑这儿来喝西北风,搁平常人叫神经病,人家这叫出淤泥而不染。
而林奕南回忆起那天的会面,就一句话——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从五四那场大戏里直愣愣走出来的大学生,发型、眼神、模样都像,越看越像,我走不动道儿。
柏宁还是在《佳期》试演前被通知给方闻安找地方住,她一个万能助理,自然打探起那些故事,听到这儿也是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