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者》绯村

5、PATE 4

　　从此掩饰了孩童的心
　　把自己当成大人
　　冷眼横眉的看着这个无情而悲哀的世界。

　　宇宙历1006年。北斗联邦。纳兰特斯孤儿院城
　　幕垣十二岁。
　　纳兰特斯孤儿院，位于天璇行星的纳兰特斯城，它在表象社会下和所有的孤儿院一样，只是一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社会福利机构而已。
　　然而，在黑暗世界中，纳兰特斯孤儿院却代表着星际□□四大家族之一‘鬼冢’，专司暗杀，拥有着全星际最顶级的杀手，利用孤儿院这个掩体，挑选资质好的孩子成为杀人的傀儡，而资质差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幕垣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已经四年了，来到这个魔窟，已经有四年了，四年前的一切，仿佛梦一样再不可追忆，仿佛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一样，他已经很少很少再去想起曾经的一切，不是不愿去想，而是没有时间去想。
　　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是不是会被别人杀掉，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天他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只是活着，就是如此困难的事情，然而，是什么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是那，噬骨的不甘和仇恨哪！
　　自从四年前那个夜晚，父亲的身影彻底变成飞灰那一刻开始，便下定了决心，生命中唯一的目标便是复仇，不择手段的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要将加诸在父亲身上的耻辱抹净，为此，哪怕要将灵魂出卖给恶魔，也在所不惜。
　　一步步蹒跚的走在月下的回廊上，苍白又艳红的手掌撑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一个个诡异而森然的血掌印，染血的面颊红肿的几乎看不到原有的面貌，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恐怖的暗红光泽，然而他的表情却是不知道疼痛的麻木和漠然，终于，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他一个踉跄，抵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似乎还是不行呢，这具身体，不管再如何努力，还是不行啊！
　　越来越难以继续下去了，面对越来越严苛的训练，越来越血腥的互斗，似乎，这个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好狼狈呢，这幅样子！”幸灾乐祸的声音居高临下的响起，带着尖锐的嘲笑，“道格和阿竟那种水准，也能把你伤成这幅德行？”
　　幕垣抬头，墨一般的眼里一片寂然，他的口吻淡淡的：“泉，是你！”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四年来，面对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时不时的挑衅，他几乎已经麻木。
　　“恩哼，你的身手根本不行嘛，真不知道修到底为什么还要留着你！”唤作泉的少年拍拍手跳上身后回廊的栏杆，稳稳的坐下，语气中带着骄傲和敬慕，“修在你这个年纪，可已经是Ace killer了呢！”
　　“我也很想知道呢，要不，泉帮我去问问？”幕垣染血的面颊做出一脸困惑的神情，然而眼神里，却是冷冽的冰。
　　“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却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俊秀的面容上再也挂不住笑意，泉黑棕的眼里透出蚀骨的憎恶和嫉妒，身体也不行武技也不行的人，凭什么能得到修的另眼相待？
　　“何必呢？泉，我们都只是他的玩具，说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幕垣的眼里有了然的嘲弄，纵使是修那样反复无常的人，也有把他当做天神般崇敬的人存在呢，只是，我一样也只不过是他的玩具而已啊，和你们是一样的，即使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泉的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笑，是啊，都是玩具，然而即使只是玩具，也有第一第二的分别啊，他比谁都明白，修对待幕垣这个玩具有多么不同，这个玩具来了以后，修再也没有带过其他玩具回来过了，这个除了长相没有一样出众的家伙，既没有被他玩腻，也没有被他丢弃，对他喜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肖。
　　修的玩具大多是他自己带回来的，看到特别的或者令他感兴趣的孩子，都会被他无所不用其极的带回纳兰特斯，然后如同对待玩具一般，喜爱、欢喜、腻味、最终丢弃，然而泉是不一样的，他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这个孤儿院了，见到修的第一眼起，便被那样无与伦比的强大所吸引，然后一直、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冷眼看着那么多的玩具，在他身边来来去去。
　　即使是之前得到了修万般宠爱的肖，泉也只是冷眼旁观着，然而这个幕垣，他却本能的抗拒着、憎恶着，千方百计的想要将他驱离修的身边。
　　那样莫名的怨恨，让他自己也觉得困惑，然而越困惑，就越是厌恶。
　　泉从栏杆上跃下，俯下身揪住幕垣的衣领，就那么直直的把他提了起来，他黑棕的眼探究一般的看着幕垣如墨般深沉的眼，那双眼中看不出情绪，没有嘲讽也没有痛楚，空洞的表相下是从未显露过的真实，泉看不懂，然而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样一双毫无情绪的眼，居然会令他感到害怕。
　　“真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泉恶狠狠的说着，如同中了邪一般，那双手慢慢的、慢慢的往幕垣的眼睛上探过去。
　　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手，幕垣有一瞬间的惊慌，泉的脸上是奇异而狰狞的笑，不像是开玩笑，然而现在，怎么能失去眼睛呢？在没有亲眼看到那个男人悲惨的下场前，怎么能瞎掉呢？
　　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过度的失血却令他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在泉的挟制下，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然而心境却似乎反而没有刚才那样惊慌了，带着点绝望，也带着点解脱，他想，或许这样也好，可以再也不用去看这个肮脏的世界了。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熟悉的叫唤声传来，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掌也瞬间松开，一下子失去力气，他狠狠的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睁开眼，前方，站着他在这个孤儿院里唯一的朋友，鹰羽冥。
　　他站在月下的庭院里，冰凉的月光照的他如同一块冰，晚风浮起他如同夜色一般的黑发，露出他冰凉无波的眼，波澜不惊的看着回廊下的幕垣和泉。
　　“呀，风涧组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泉好整以暇的抱臂冷笑，“是来这里散步吗？”
　　“殷罗组的人内斗，正好路过，看看热闹而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气，然而语气间满是刻薄，鹰羽冥就近倚靠在身旁的枫树上，冷冽的目光看向回廊里的人，没有插手的意思。
　　“内斗？我们正在切磋啊，让你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呢！”泉笑笑的拍拍跌坐在地上的幕垣的肩，一脸的真挚，“我们阿垣的身体太差了，得帮他好好锻炼才是！”
　　组员间内斗总是不甚光彩的事，何况是被风涧组的人看到，意义又是不一样。
　　‘鬼冢’内部，五人为一组，以教官的名字为组名，各自教导的弟子为组员，这一代，以殷罗组和风涧组独占鳌头，风涧组下拥有非天、鹰羽冥等综合实力强劲的组员，而殷罗组，拥有‘鬼冢’最一流的暗杀者：修和米勒。
　　“好像阁下的身体比起那位也好不了多少，这样的锻炼想来也是白费功夫！”印象中最最沉默寡言的人，言语中却充满刻薄和恶毒的嘲弄。
　　“比起风涧组的精英，泉这点道行，自然是入不了你的眼啊！”语气谦和客气，然而眼神狠辣，泉冷哼一声，纵身跃入夜色中。
　　非是他怕了他，而是自小的经历令他们比谁都清楚，见好就收，何况在一个组织里，关系闹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若是组员间内斗的事情传到景小姐的耳朵里，不是小小惩罚就能善了的。
　　夜色再次寂静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见鹰羽冥没有说话的意思，幕垣才挪了挪僵硬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责备：“冥，你不应该管这事！”
　　风涧组和殷罗组表面相敬如宾，暗地里却明争暗夺，两个组的成员更是关系复杂各怀鬼胎，何况，说到底他根本不算是殷罗组的成员，他只是修的玩具，按修那种诡秘的性子，即使自己对他而言只是玩具，然而，一旦他发现自己的玩具眼里不再只有自己了，他不是毁掉这个玩具，就是毁掉玩具眼里的那个人。
　　在这里的四年间，他不敢和任何人亲近，唯一隐藏在暗地里的朋友，只有鹰羽冥而已。
　　鹰羽冥比他大两岁，早他一年来到纳兰特斯，即使和同组的同伴也没有什么交情，据说，从来没有人看到他笑过，人家常在背后说他是个冰雕一般的人，天生的杀手，没有感情起伏，没有情绪波动，那张十四岁的脸上，雪雕一般的冷冽，永远的清清淡淡。
　　初来的幕垣，恐惧、倔强、决绝，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第一次遇到鹰羽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幕垣被孤儿院的其他孩子揍的满身伤痕，他跑去偏僻的河边洗去血渍，却看到了冰凉的河水中心，那个闭目的孩子在月光下悲伤而忧郁的脸。
　　实在是很诡异的情景，那个孩子浸泡在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仿佛无视夜晚冰冷彻骨的湖水，然而幕垣却不觉得惊慌，他鬼使神差的，一步步走入河水中，彻骨的水更加刺激了身上的伤痕和疼痛，却从未那样感觉到过，自己正活着，那颗渐渐被磨平了菱角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跳跃着。
　　事情就那样自然而然的，两个孩子在越来越多次的偶遇中建立了默契和友谊，然后幕垣了解，鹰羽冥冷血，却并非没有感情，他沉默，却并非寡言，他只是……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笑，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说话，他隐藏的深处，必定也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若没了那憎恨撑着，他自己，不也是了无生趣吗？
　　“冥，你不应该管这事！”幕垣深深的看向倚在枫树上没有声响的鹰羽冥，然而这次语气里已经没有了责备，只是叹息。
　　他们是在这魔窟中唯一拥有的朋友，然而这种拥有，一旦摆到了明面上，将脆弱的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失去，所以他们各自默契的从不在人前交流，从不插手对方的事情，小心翼翼的、维持这仅有的温暖。
　　“我若不管，你此时已经瞎了！”黑色的眼珠里印着月色的光晕，鹰羽冥直起身子静静的走到幕垣的身前，看着他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脸上有隐隐的怒气，“泉真的会挖了你的眼睛，你难道就不会反抗吗？居然还闭着眼睛乖乖等死？”
　　看着鹰羽冥极少显露的情绪，幕垣笑的有点无奈：“冥，他即使要杀我，我也救不了我自己，我和你们不一样，不管再怎么努力，这身体，却总是这么不争气！”
　　泉起码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身体也不行，武技也不行，连枪法也不准，这样对于‘鬼冢’来说一无是处的人居然还能呆在这里，还真是笑话呢，他以为，他早就应该像那些同样没有天赋的孩子一样，作为给其他人训练的靶子，若是不幸死了，就拆解了自己的器官，连个全尸也没有。
　　是啊，来到这里的孩子，只有两个下场，一个个自相残杀，能活下来的，就终身成为杀人的傀儡，死去的，就解剖了那些尸体取出那些器官卖掉。
　　这些年来，已经看过太多了，那些孩子一个个的来，然而连几天都活不过，又一个个的去，死在自己的同伴手上，连猪狗都不如……
　　若不是因为修对着自己还有几分兴趣，若不是因着修的庇护，若不是因为修是‘鬼冢’顶尖的杀手，他自己，早已是一个猪狗不如的死法了。
　　是啊，该感谢他的，虽然令人惧怕，却是因了他的庇护，自己才能活到今日。
　　“鬼冢不留无用的人，有用无用，也不是只有身体武技这些可以定义的！”鹰羽冥有些粗鲁的拉起幕垣的手臂，将他拉离冰凉的地面，“既然身体不行，那么就靠脑子！”
　　“靠脑子？”幕垣就着鹰羽冥的手微晃的站起身，然而腿已经麻木，他轻轻的揪着鹰羽冥的衣角稳住自己的身形，脸上若有所思，“你是说，像明烙那样？”
　　明烙是鬼冢特异的存在，他隶属风涧组，然而他的各项训练和体能测试都未能通过最基本的考核，他从未出过任务，然而那个甚至来的比他还要小的孩子，却从未有人敢去招惹他，他的名字，在这个孤儿院里，虽不如修和非天那样耀眼，但是甚至可以和鹰羽冥米勒他们比肩，他的能力，始终都是一个谜。
　　“我只能说，他很聪明，连景小姐，都对他另眼相待！”鹰羽冥沉吟着，连同组的他，都对那个看上去单薄的、无害的孩子敬而远之，仿佛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个孩子，总给他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可是他从未出过任务！”幕垣有些疑惑，既然是鬼冢的实际掌权人神宫景小姐都另眼相待的人物，那为何这个理应是重点培养对象的明烙，却从未出过任何任务。
　　“他除了有个聪明的脑袋，还有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如果没看错，鹰羽冥的嘴角居然悄悄的勾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人。
　　“是非天！”幕垣了然，那个和修齐名的少年杀手非天，在个性上却和修南辕北辙，据说那个人表面霸道、高傲，背地里却很心软，是孤儿院中众多弱小者的保护者，在这个复杂而残酷的孤儿院中，唯有非天，无论是那些桀骜偏激心机深沉的少年杀手，还是那些高高在上各怀鬼胎的掌权者，都对他有着不一般的好感和纵容。
　　就比如，他甚至可以利用那些上位者的纵容，而从未让在他保护之下的明烙沾上过任何血腥。
　　“若是当初，你遇到的是非天而不是卡修，必定要比现在好过的多！”鹰羽冥有些可惜，幕垣似乎并不知道，在这个孤儿院，他幕垣和明烙一样，同样是异类。
　　早在四年前修把幕垣带回来，幕垣这个名字便以光速一般的速度流传开来，四年来，修对待这个玩具的特别和他自己独有的个性，已经令他成为这个孤儿院中的异类。
　　“没用的冥！”幕垣苦笑，看来冥真的很喜欢那个非天呢，“无论是身体上的折磨或是言语上的诋毁，我都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是非天和卡修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并不想躲在谁的庇护下生存，只要能让我变得更强、更强一些，不管失去什么、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哪怕双手沾上血腥？哪怕亲手夺取无辜的人的性命？”鹰羽冥冰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狠狠的掐住幕垣的手腕，“相信我，那远比你现在承受的还要可怕百倍，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经习惯杀人，只要开始，便无法停止！”
　　就像毒瘾，怎么戒都戒不掉，一辈子都要躲藏在黑暗的角落中，见不得人！
　　“已经，没办法停止了，冥，你……不也是这样吗？”幕垣指着自己的心脏，“这里面住着一个恶魔，只要他一天不消失，我就一天得不到解脱！”
　　鹰羽冥颓然的放开抓着幕垣的手，低眉抚额，黑色的发垂在手上，遮盖住他的表情，是啊，他自己不也一样吗？如今却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导幕垣，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被心中的仇恨所驱使，一步步堕落成如今这副摸样。
　　“我知道，我身处在怎样残酷的世界，我会努力活下来，比谁都活的更久！”知道鹰羽冥是在为自己担心，幕垣对着鹰羽冥莞尔一笑，“比任何人都狠，比任何人都冷血，比任何人都无情，把自己的心抛弃，这是修教我的第一课！”
　　我要努力活下来，哪怕我的武技再不如人，哪怕我的身体再不争气，我也必定要比谁都活的更久、更久！
　　久到亲眼看着那个男人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应有的代价，否则，就是闭眼，也不敢见地下的父亲！
　　那个抱着自己在他耳边无奈地、哽咽着、深深低语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