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下）》Die

1、第 1 章

　　一
　　初春的阳光犹如梦幻一般的明媚，闪耀在湛蓝的晴空之中，宛如金黄色的溪流，安静地淌入透明的写字楼落地窗。
　　可是落地窗之内，匆匆忙忙的职员们却无心享受这份春意和恬静。有人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着，有人从复印机上拿走热乎的纸张，有人正打着电话落实具体安排，有人低声讨论着实施细节。
　　还有人——手捧着一杯香茶，视线越过工作隔间，落在外面早春的阳光中。眼神里是缓慢的怔忡与飘离，好像身边的忙碌与她无关，身边的紧张与她无涉，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略略迷茫。
　　写字间的名字牌上写着“吉安娜”的字样，她却时常恍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那个名字，不是她的，这个位置，不是她的，所有的氛围，周遭，人和事，都不是她的。她为什么在这里？她在这里能做什么？可是如果不在这里，她又该去哪里呢？
　　不知道。安娜叹了口气。她不知道。
　　两个月，她整整颓废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她只是安静地呆在家里，靠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饿了，就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渴的时候只是晃一晃空空的水杯，困了，就伏在沙发上睡过去。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软软的，无所谓的，失了灵魂。
　　她没有再流泪，只不过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她看着郝仁一脚踹开了她家紧闭的大门，然后龙聿也出现在了她的家里，一把抱起她，将她送去了医院。
　　郝仁是行伍出身，并不善言辞，他时刻守着安娜，反反复复不停地对安娜说：“安娜，你要好起来。安娜，你要好起来。”龙聿和郝仁不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帮安娜料理好一切。子淑经常到医院给安娜送饭，并且陪她聊天。直到安娜的精神和身体均有好转，龙聿才抽了很长的空闲，同安娜好好地聊了一次。
　　龙聿很耐心地倾听安娜说出的每一句话，他也十分冷静彻底地为安娜分析了她的心情和处境。和龙聿谈完以后，安娜忽然觉得一切都干净清晰了很多。只是感情上的事情，有时候还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接受。
　　不得不说，安娜心中是极为感激龙聿的。虽然他并未经常出现，但他的细致体贴，他的周到考量，还是一点一滴地透进了安娜的心房。那个男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啊。
　　所以后来龙聿邀请她去到他的公司，安娜思忖片刻，便也答应了。她不希望自己老是让朋友担心，给大家添麻烦，她也想换个心境，慢慢地走出那种压抑的阴霾。当然，她也是真心想要为龙聿做一点事情，算是微薄的回报。
　　本来她想参与法务咨询工作，但龙聿执意将她安排进了营销策划部门。他说，你会胜任的。可是，工作了大半个月，安娜却仍旧觉得并没有进入状态。
　　她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的。她想做好，也做得很认真，但这些都不能让她完完全全地集中注意力。她好像有一半的心，飘走了，走远了，去到了另外一个人身边。那个她守了十年，爱了十年，如今仍旧让她爱恨交织、痛不欲生的男人。
　　她总是想起他。压抑不住。
　　那个男人再也没有联络过她，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好像他就这么消失了，她对他的守候、陪伴和爱恋，就好像一阵风。风吹过了，他便也不在了。
　　他不在了。她便也渐渐消失了。
　　有时候她也恨。恨凌律就这样放手了，恨凌律就这样好似忘却了，恨凌律……恨他，就是恨他，有千百个理由恨他，或者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她对他的爱啊，在离开他以后满腔满腔地倾泻出来。他却看不到了。
　　“啪！！”一叠文件重重地摔在她的桌上。安娜一惊，捧着的茶水都差点溅出来。
　　她诧异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龙聿那张熟悉的脸，带着她极为陌生的严肃、愤怒以及威严。
　　“你的策划是怎么回事？！”龙聿的话语极为锐利，周围已经一片寂静，“你知不知道，你多打了一个零，会让我们陷入多么被动的局面！”安娜呆呆地望着龙聿，仍然没有搞清楚状况。
　　“多打了一个零？”她低低地重复着，好似不肯相信。这份策划，她检查过很多遍。
　　“一开始的报价就错了，后面的总价也跟着错。你不会查报价表？你不知道每一个数字都要反复核对？我付给你工钱，不是来请你喝茶的！！”龙聿的话就像一鞭子狠狠地抽在安娜的脸上，所有的人都望着她，让她极为难堪，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限你一小时之内把它改好，我不想再在里面看见任何愚蠢的错误！要不就给我一份合格的策划，要不你就直接走人，你自己看着办！”说罢，龙聿就板着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留下满屋鸦雀无声的员工们。
　　安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从来没有被人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不留情地训斥过。狠毒，严厉，没有留下丝毫情面。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来他的公司工作，并不是在接受他的施舍！
　　安娜的脑中有一股愤怒的洪流在涌动，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因此灼烧起来。她冷静地打开文件，开始全神贯注、仔仔细细地重新修改这份策划。同时，她的心中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做好这份策划，就辞职！
　　不到一个小时，安娜便拿着经过仔细核对的策划书敲响了龙聿办公室的门。龙聿的助理也在里面，正和龙聿商量着什么事情。安娜那份刚刚被龙聿当众批评过的策划，这次却连被评判的机会都未得到——龙聿连一眼都没有再落在那上面，直接让安娜把策划交给部门经理审阅。
　　安娜咬了咬唇，什么也没说，便退了出来。
　　部门经理是长袖善舞的人，他和善地接过了策划，开导道：“小娜啊，你刚进公司，新人哪里有不犯错的，下次注意就好了嘛。龙总在我们公司，可是很少发脾气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说过话。换个角度想想，他这样批评你，那也是重视你嘛。不然，就为了一份——活动策划，就值得他这样大动肝火？”
　　部门经理的一番话，让安娜心中的怒火刹那间烟消云散。仿佛就这么一瞬间，彻底顿悟。
　　她早该想到的，龙聿的态度为什么会有如此突然的转变，个性细腻体贴的龙聿，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犀利的话语来刺伤她。这个龙聿，可是被那个凌律教养出来的啊，该冷酷的时候，他又怎么会手下留情。
　　只是她，被无边无尽的感情蒙蔽了双眼，被千丝万缕的情怀夺去了心神。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需要别人提点。
　　她感激地朝经理一笑，点点头：“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
　　被龙聿当众斥责之后，安娜的工作进行得出奇顺利。“浦兴”虽然在房地产企业中规模不算大，尚属新秀，可是工作氛围却很好，想法不受拘束，办事效率也极高。
　　慢慢融入了这样的工作坏境，安娜开始真正把营销策划当成一项工作来对待。部门的职员大多数都有着非常丰富的营销经验，思维积极活跃，并且热情易处，这让长期待在律师事务所的安娜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
　　所有的东西都需要新学，各种崭新的想法、理念、做事风格、行事程序等等等等，都跟过去不一样。以前，她所做的都是辅助凌律的工作。她是凌律坚强的后盾，凌律没有时间处理的人际关系和琐碎事情都由她来安排。凌律要见的客户，凌律要研究的案子，凌律需要的资料，甚至凌律每日按时吃饭的时间……凌律才是她每日生活的重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必须花更多的心思熟悉新的工作，新的同事，还有新的生活。她们部门既讲求实效又需要创意，任务压来的时候忙得昏天暗地，但大家也十分懂得享受生活，忙碌的工作之后经常会找出各种理由组织部门聚会，一帮人玩得不亦乐乎。
　　安娜觉得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并且令人开心。这种开心有时候让她感到些许飘渺，但有时候又恍然感觉曾经在凌律身边的那些日子已变得很不真实。
　　很不真实。
　　那种温暖不真实，那种依恋不真实，那种痛心，已然不真实。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割舍了，砍掉过去重头来过。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的话语越来越多，她的心好像在经历了浓黑的痛苦之后猛然间打开了。她变得更加开朗闪耀，她开始热衷于尝试不同的新鲜事物。她变得极爱笑，性格乐观而飒爽，工作起来细致又大胆。
　　不出两个月，已经有很多男员工对安娜表示出了特别的兴趣，她也收到了不少邀约。遇到合适的或者略有好感的，她也会和对方一起吃个饭。她既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没有对此过于急切。她只是这样，认真主动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其它一切随缘。
　　或者说，这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她更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其实，她不喜欢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她喜欢走出去与不同的人相处交流；她不喜欢死板的律法条文，她喜欢设想不同的创意，然后看着它们实现并且受到欢迎；她不喜欢总是做一些琐碎的工作，她喜欢承担起项目某个部分的责任，甚至主管某个项目。
　　她愿意汲取新的知识，她愿意虚心求教，她愿意看着自己的付出得到大家的认可，被人夸奖，被人喜欢，被人重视。她享受这种成就感，就像踏在上行电梯上一样，她觉得自己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每天都在成长和进步，每天都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与凌律相依为命，而是已经融入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团队，一个令她更加洒脱、活得更像自己的集体。
　　这个工作很适合她，这家公司她很喜欢。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就像她无从言说她对龙聿的感激。
　　她和龙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私下说过话，平时见面也仿若只是点头之交。在公司里，龙聿是龙总经理，而她是营销策划部的新进员工，身份不同，很多东西也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她从来不知道龙聿工作时的样子。在她眼里，龙聿一直是那个大男孩，有体贴的一面，也有任性的时候。她见过他低落，见过他受伤，见过他无理取闹。但她没有见过他成为领导者的模样。
　　龙聿很严厉，要求仔细，并且以身作则。他会直言缺点，但却极少发脾气，大多数时候说话都是晓之以理。他对待员工很好，待遇优厚，非常重视每个人的发展空间和情绪意见，十分注意人力资源以及企业文化方面的“软建设”。
　　龙聿愿意完善管理制度并且严格遵守，但同时他又会大胆提拔人才。“浦兴”各部门员工最害怕的就是龙聿时不时的“突然袭击”——虽然龙聿可以说是公司最为勤奋的人，但他也有突然“失踪”的习惯。他会突然跑到开发楼盘或者活动现场，也会不打招呼就跟着采购员出去谈业务。
　　好似龙聿这个人，已经设置好了一个能将优点最大化的程序，固定的部分和保留灵活的部分已经有了最协调、最符合他龙聿风格的搭配。
　　安娜不知道，在工作场上，龙聿竟然是一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人。他每展现出一面，就会同时辅以相反的另一面来缓解单一特质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或者说，这个人，各个方面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控制得精准完美，一切都在掌控。
　　他很有野心，带领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但他不急功近利，不能做的项目绝不勉强。他偶尔会参加部门的聚会，跟大家融洽地相处，也会开开玩笑；但很多时候，他也保持着相当的神秘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意味。龙聿虽然年轻，但是显然已经在公司有了一定的威信和声望，很多员工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都很服他。
　　过去的龙聿在安娜眼中，有欠成熟但很真实。而公司里的这个，却让人拿不准，吃不透，离不远，走不近，威严又不失亲和，领导角色扮演得堪称完美。
　　甚至在很多女员工眼中，龙聿也是理想老公的代表。他英俊儒雅，低调谦和，有学识，有能力，有前途，并且洁身自好，对他的未婚妻似乎是十分温柔和专情。安娜想，要是她们知道龙聿还做得一手好菜，勤做家务，她们就该真的非龙聿不嫁了。
　　其实安娜一直都知道龙聿非常优秀，只是直到进了龙聿的公司，真正在他手下做事，融入别人的眼光去看待他，她才真正发觉出他的出类拔萃。
　　这，是另外一个龙聿。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龙聿吗？
　　那日龙聿的冷厉印象一直深深刻在安娜的心里，她早就明白了龙聿的一番苦心，也从未再兴起过任何责怪的意思。但这么多天以来，龙聿始终对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工作距离和不亲不疏的官方态度，有时候安娜也想找龙聿说说心里话，但事到临头不知道为什么又退避了。
　　她……再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