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回,初见君子,宛若故识 ...
-
轻叹了口气,掩好门。
他抬眼一看,果见一人已坐在案几前。坐姿相当端正,手脚都极规矩的摆着,见他进来,甚至还用眼角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这才掀起眼帘正眼看他。
脚步一顿,淡笑道:“衣裳已经换过了,”说着展了展袖子,“不用担心再看到什么。”说完,落落大方地在对方面前坐了下来。
对面的男子不算太年轻,大概三十出头一点,以他的年纪,叫一声“叔”或是“大叔”都绝不为过,行为与气质都很正派,和此处的调调大有不同。大约对方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分外小心拘谨,两条很清晰好看的眉毛不自觉地微蹙,甚至刚才他讲话,也不自觉地垂下眼没有盯着他看。
“先生贵姓?”率先打破沉默。
“免贵姓何,何韵,气韵的韵。你……缺月公子特地找在下,敢问有何指教?”一双眼极富探究意味又那般小心翼翼。
姓何吗?心念一动,对有着这个姓氏的人,都会莫名生出一点好感来。随即伸手为自己和对方都添上一杯茶,“我叫林阕,一阕词的阕。”嘴角略略弯起,摆出一个漂亮而又令人愉悦的弧度,“何先生是长辈,直呼名字便可,不需客套。”
“那么……林公子。”仍是那么冷淡而守礼。
林阕微一挑眉:“先生似乎对我有些不满?”
“岂敢。”
岂敢?自然是敢的,而且,有的岂止是一点不满?
不在意地笑了笑,抿了口茶,垂眼的一瞬间露出一丝疲倦和厌烦:“何先生既非来欣赏表演,亦非来寻欢作乐罢?”问得很笃定。
“是,又怎样?我……有些好奇就不能来么?”
回答地很是敷衍,甚至有些无赖和强词夺理。这年纪还来好奇?又不是傻乎乎的愣头青。何况对方性格一看就知是向来内敛稳重的,也不扯个好点的谎。
“特地来赶我的场,却又骂我举止荒唐,你是真不了解我呢,还是我以前得罪过你?”不想再绕圈子,语气有些不客气起来。
何韵抿了抿嘴唇:“难道不荒唐么?”
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声音还有些轻,却不知怎么惹怒到了林阕,心头火一起,冷笑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如何?你要搞清楚,这里是寤怀楼,不是道观。”
何韵似乎为他声调忽然冷硬有一瞬间的惊讶,眉头蹙得更紧,“‘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仿佛是无意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却微微上扬,听着令人很不舒服。
牙一紧,继续冷笑一声,“就算我本来不这样,现在又能怎样?”往前倾了倾身子,果然迫得对方往后靠去,“你骂我,觉得我这样放荡、失礼,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底下的人喜欢,我何至于此?若只是抚琴一曲,纵然琴声高妙绝伦,又有谁会买账?”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眸,他没有一丝心虚和退缩,“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做生意的,——□□生意罢了。”赤裸裸的话语逼得那人又下意识往后靠了一靠,他眼底冷意更甚,嘴上却笑出来,慢慢坐直了身子不再压迫那人,语气淡了很多,“你倘若觉得不干净,试问,楼里的倌人和底下道貌岸然的嫖客,到底谁更不干净些,嗯?”
不想这问题还真是问住了那人。
感觉对面沉默了许久,林阕忍不住去瞧对方,只见何韵纠结的眉头,可见心中的念头在交战。
只是这么一看,却移不开眼去了,眼神从描摹了良久的眉头一路滑到其实很纤长却极敛锋芒不弯不翘的睫羽上,这是因为垂着眼的关系才能欣赏到。还在下意识盯着看的时候,没提防那人突然抬眼,俩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林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韵大约是说了一句“抱歉”,算是为刚才的事情退了一步道了歉。
心里不知怎么一松,对对方印象稍好了些。
只是这之后一阵沉默,看来的确没什么好说了。
罢了。
“小昙,送客。”扶了扶额头,轻声吩咐贴身小厮。
何韵站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折回来,在怀里摸了摸,皱了一下眉,掏出钱袋递给他。
林阕抬头,视线相接不过一瞬,对方猛地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快步离去。
“嗳……”连唤一声都来不及,人影已不见。
慢慢看手上的布袋。材质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是廉价的布料,颜色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青白二色,靠底下绣了两朵简单的五瓣梅,唯独倒是用黑线绣的两个隶书挺别致,张口念出来:“韵之……”是表字?
林阕笑着慢慢摇头,掂量了一下,倾囊而出不过几两碎银。说实话,他实在是不会在意那么点钱,不料对方却给了,而且是他给的出的全部,这些银子恐怕都得从口粮里抠出来吧?
倒真不好说那人讨厌了,甚至,还是有点可爱的——傻的可爱。
打开床头的小柜子,把钱袋塞进去,然后静静打开窗户。下边是万家灯火,万丈红尘,上边是高高挂着的一弯下弦月。
也是去年这般时节罢,月华这般清澈。
那时节,他被人请过府去。夜色深深,微暖的夏风拂动着,街上人不多,能听到夜里独有的虫鸣。他抱着琴有些无聊,遂伸手掀开帘子。毕竟不是白天,一眼望下来值得看一看的,也就站在街边的一个懵懂少年。那少年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也不知原先颜色便这般老气还是被他自己弄脏的,手里拿了一把小铲子大约在挖土,这时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才刚好与他的眼光对上。
林阕轻轻一笑,觉得很有趣。少年呆呆地看着他,轿子这时便从其身边经过了。林阕带着笑意放下帘子。
那位大人的府上确实有些远,他再一次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不禁一呆,因为他又一次看到方才那个少年。若非街道景致不同,他快要以为轿夫是在偷懒。
少年一手还是拿着铲子,另外一只手拎着一根什么草亦或是什么苗,亦步亦趋跟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眼睛时不时盯着他的方向看。这时候发现林阕在看他,立即在脸上绽出一个甜笑来。
他不禁扑哧一下又笑出来。
今天真是走了什么运,碰上这么有趣的人?难不成一路都要跟着他?
虽然想着这样子一路恐怕不会无聊了,但还是出声吩咐抬轿的人不妨步伐快些,好甩掉那个可爱的有些傻气的少年。毕竟小孩子在夜里乱走不太安全。
好不容易到了人家府上,他整了整衣衫,仪态万方地下轿,微笑着接受候在门口的管家问候和欢迎。微微低头回礼的一瞬间,眼角瞥到远远的墙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仿佛在喘气。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好笑,没有露丝毫端倪地跟随人跨进了府门。
一场寻欢作乐又故作高雅的宴会着实累人,他微笑得脸颊都发酸,拨弦拨得手指和指甲都隐隐发痛,酒喝得嗓子像被撂在火上烤,身上更是绵绵出了好几身冷汗。夜深了,风都带上了一丝凉意,他却有点享受这一刻夜风迎面而来的快意,因为今夜总算过完了。
抱着琴踏出门槛,待到大门在身后关上,才匆匆松口气。月亮的银辉下,旁边的石狮子身后拉出细细长长一个身影。
“谁?”他清了清嗓出声问询。
一张脸悄悄探出来。居然,还是那个少年。
“你还没有回家?你父母不担心吗?”
少年露出一个偏稚气的笑容,他注意到对方脸上有小小的梨涡,“我爹今夜不回家。”居然将这样的话平白对陌生人讲出,在惊讶的同时,委实为这孩子担心。
“还是快回家吧。”林阕累得不想再多讲什么话,这样吩咐,也算仁至义尽了。
“嗳——”那少年嘴巴一扁叫住他,有些委屈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他耐着性子问,毕竟人家曾让他心情很好。
“你嗓子哑了呢。”说着在身上挂着的布包里翻找起来,“我这里有一个梨,是自己家里种出来的,给。”
他眼睁睁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和果子。
“我洗过的,真的,很干净的,你可以直接吃!”少年说着,还往袖子上蹭了蹭。林阕看着他的动作,心道:本来还敢吃的,现在倒不敢吃了……
待到对方擦完,有些局促地再递过来,他只得一笑,伸手接过,咬了一口,道:“很甜的果子,谢谢你。还有什么话吗?”
“嗯嗯?”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梨果真十分解渴,吃着嗓子润润的,抚平了火烧一样的感觉,他真心地弯起嘴角,有了一点和对方再说几句话的力气。
“你眼巴巴在这里等了这许多个时辰,就为了给我一个梨吃么?”
“哦……”少年有些紧张地揉着衣角。
“对了,你刚刚在街上拿着铲子,是在干什么啊?”于是转了个话题。
“在挖花苗!”下一瞬,对方就很乐意很爽快地回答,眼里闪闪的有点分享的小兴奋,“跟我在旁边村子里看到的那颗开出漂亮花朵的叶子长得很像!”
“噢,是这样的,希望你可以种出好漂亮的花呢。”他笑得眉眼弯弯,语气温婉,“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等我为了什么吗?”
“是……是这样的,你,你长得真好看,你可不可以和我做个朋友呢?”少年有些扭捏地垂下头,眼睛却扑闪着一直在看他。
他一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要交个朋友吗?”
“恩恩,是!”语气很认真。这少年一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吧,真是有趣。
“好呀,我做你朋友,你要来我家玩呢。”他笑眯眯地说。
“真的可以吗?你家在哪里?”少年眼睛一亮,有些迫切地问。
在这之后,很多个这样的月夜里,他悄悄放少年到寤怀楼里与他见面,一开始只为那些戏言,后来,后来嘛——那个曾经在深夜里执着追逐等待他的影子,那种在他口渴难耐时出现在嘴边清甜爽脆的滋味,还有,少年在潋滟月光下纯纯甜甜的笑脸,都这样印在心里抹不掉了,只有越来越深刻。
“阕儿,你当真没出去游玩过?”
他弯了弯眼,“其实……出去过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明知说完的话对方一定会不高兴,却仍是接着道,“游玩没有,但有被人请过府的时候,只是那时都坐在轿子里,委实看不到太多东西。”
果然那年轻男子神色一敛,还没有完全长开带点婴儿肥的脸一垮,配上圆的有些无辜的双眼,一下子让他于心不忍起来。
“你知道我是倌人的。”放柔了声音宽慰道。
“我知道的……”低下头去,末了伸过来捉住他的手,手心很是柔软温暖,“我没有嫌恶的意思嘛……我只是,只是讨厌别的人也可以这样看着你,碰你这么漂亮的脸和……唔,身子。” 最末的两个字放得分外轻,浓烈地羞涩意味让人忍俊不禁。
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得有些小坏:“你怎么知道我的身子漂不漂亮?你看到过?”
“没有没有!”脸一下子涨红,但仍然很认真地说,“阕儿身上的,一定都好看!不用看也知道!”
看着他这么认真专注的表情,不禁小心地凑过去,轻轻在他耳畔说,“那我陪你睡啊,那样你就可以看到啦,好不好?”
对方明显犹豫了一下,脸更红几分,最后却摇头道:“还是不了,我知道你好看就是了。但我回去晚了爹会打我。”
居然被拒绝了。
“下次再找你玩,我给你带样东西吧?你在平时一定很少看见过。”
“嗯,记得提前同小昙说一下。”
过了几天,那人再来时,神神秘秘提了个黑色包袱,一副很小心捂得很严实的样子,惹得他不禁在心里偷笑。
“阕儿,我们把灯熄了吧?”
要是别人这么说,必存轻薄之意,但显然眼前这只是绝对不会的,他玩心大起,欣然照做,打心底里想要瞧个究竟。
晦暗中,半响忽然有绿莹莹的什么闪了一下,良久又是一个,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一闪一闪在黑暗中飞舞摇曳。很奇异美丽的场景,仿佛置身野外静谧的旷野之上,甚至可以想见星星点点的淡淡萤火下,那露水清新的气味。
屏息欣赏良久,慢慢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悄悄许了个愿,然后说:“当真谢谢你,很美呢,若是有一天我可以自由地走出去,我们一起到林子里看,可好?”
对方“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他怎么会知道只有在僻静荒凉之地才有萤火虫,欣喜地说:“你很喜欢我的礼物呢。”
“是啊……”轻轻地叹息一声,抬手抚到那人的脸庞,下巴都点尖,肌肤很是娇嫩柔软,好似还留有婴儿的味道。随后,便侧过头吻上了那人的唇。
被亲的人大概完全没有想过会被这般,手足无措了良久,最终却并没有如料想中那般推开他,而是紧张万分地用颤抖的手环住他。
那嘴唇温润柔软,全无防备地静静憩息。猜想着自己是第一个这般靠近且对其为所欲为的人,他带着宝爱这一切的态度叩齿而入,细细用舌尖探索着,掠夺着,留恋着……
不舍地退出来,耳畔尽是二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对方的瞳孔,在一室萤火微弱的光火下幽幽深深隐约可见。“阕儿,”细细地唤了一声,“我……我好像很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声音有点磕了药似的带着迷茫,末了还有一丝颤音。
这句话很多人都对他说过,他从不相信,他们喜欢的只是他的容貌和身体,他清楚地知道。
可这次他信了。
抚着那人的发,他轻轻说:“江月,我也好像很喜欢你呢,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怀中的人愣了一下,收紧环着他的手,侧脸靠在他胸前轻轻摩挲,口中呢喃着:“阕儿……”
过了一会儿似乎猛一回神:“我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
一怔,“你爹?你爹很凶么,你这么怕他?”
那人摇了摇头,声音越发低:“不凶,一点也不凶……但是,如果他不高兴,我会觉得很难过,很愧疚……”
他沉默了。半晌,仍是吻住那唇,找到最合适的位置静静贴在一起。他不动,另外一个自然也不会动,就这么停泊着,彼此交换着呼吸。直到他觉得停留够了,才伸出舌尖来,仔细一点点描摹着,一点点记住那形状与味道。末了,离开对方唇瓣的同时,也松开手,退开两步,到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距离。
“那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否则,你和我都会难受,都会很累,都会受伤的。”淡淡地说着,背过身去。
满屋的萤火虫已经找到窗户,全都扑在窗纸那一块,一闪一亮不断试图找到出口。
没提防身后一双手和一个拥抱。
“阕儿,我还是会喜欢你的。我去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这个拥抱这么孩子气,这么温暖。
他张了张嘴,一句“真的么”还在舌尖上打转,已经被一句斩钉截铁的“你信我”抢先了去。一瞬居然湿了眼眶,“好,我信你。”
后来,他打开窗,看着所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一点点飞出窗户,飞离视线,带着他的期许和几缕又是甜蜜又是忧伤的心事,一起融入月色中。
那时的溶溶月光,和今天一样惆怅。
林阕轻轻拭去眼角一层沁出的水雾,想要弯起嘴角笑一笑,却怎样也无法做到,只能绝望地再抬头看一看月亮。
“江月……”
千江水千江月,你又在哪里?
而我再也……等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