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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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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既然是小小的,在它之下形成的水潭当然也是浅浅的,及腰而已,人要溺水是不大可能的。只是南舜刚刚站起来又被水底的圆石滑了一跤,这一下没来得及屏气,一口水呛进肺里,直咳得昏天暗地。
刚才没料到会把南舜推下水,兴秀吃了一惊,不过很快硬起心肠不去理会。漫长的五秒钟后,看他仍旧杵在水里咳得小脸通红,眼泪都下来了,终于忍不住上前把人拽上岸,胡乱拍了两下背。即使在气头上,看着这可怜相儿仍是不禁好笑,嘟囔道:“你大哥可是水中蛟龙,哪儿来这笨的弟弟。”
南舜总算顺过气来,惊魂未定地喘息不止。十月的山中气温已经很凉了,这一下浑身湿透更是寒气入髓。兴秀先想着感冒就感冒吧,这小子活该;又想万一转成肺炎就糟糕了,终究做不到放手不管。“把湿衣服脱下来,我的分你一件穿。”
脸上又是水痕又是泪痕,落水小狗无辜地望着他,目光又单纯又仿佛包含千言万语,简直是能把再深的恨意都不经意间化为无形的神色。兴秀别过头去。
这小瀑布就在登山道旁,虽然是相对偏远的一条路,但北汉山毕竟是世界上单位面积游客最多的国立公园,甚至为此进了吉尼斯纪录;站在原地更衣明显不方便。兴秀示意南舜跟着他到林子里去。
到这个时节,叶已落了小半,枝桠间稀稀疏疏,二人每走几步回头都发现还是可以看见登山道,只好一次次继续往森林深处钻。
“就这儿吧。”坐上一块平整的大石,兴秀脱下冲锋衣丢给南舜。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难受死了,南舜赶紧脱掉上衣鞋袜,犹豫一秒后把裤子也脱了。只穿着底裤套上兴秀的橘红色冲锋衣,他把湿衣挂上树枝后跟兴秀保持一臂距离坐在大石上,把光裸的腿也蜷起来塞进冲锋衣里。
“挺可怕的。”没头没脑地开口。
兴秀以为指的是方才的呛水:“你不是没事吗。”他心里并不如语气上这般无所谓;实际上是后怕得心脏咚咚狂跳。推那一把之前根本没考虑过周围是否有危险因素,就算南舜身后是万丈深渊,恐怕也就那么推下去了。愤怒当真是魔鬼。
对方的思维却已经跳跃到了很远的地方:“怕你为了踢球,扔下我去队里。”
事到如今还解释个什么?“结果不是没去吗,混蛋。为什么一直逃跑?”
“……逃跑?”南舜明显愣了一下,最后以为他介怀的是事发后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低头黯然道,“对不起。”
两名从出生起16年来未曾稍离的少年,短短四五句对话间,竟是默契全无,误会套着误会,完全没有落到一个重点上。
朴兴秀感到因为刚才的小意外平息下来的怒火又在腹中腾地窜起,分贝一下子高起来:“‘对不起’你在医院已经讲过了!”当时虽然知道这家伙是被宇相硬拖来的,但看到他以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站都站不稳的身体深深鞠躬,眼泪大滴大滴摔碎在医院地板上——哪里还说得出一句狠话?何况在那之前,在自己颤巍巍拄着支架去看望昏睡中的天使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原谅。
然而最讽刺的不是那次失手,而是事情平静下来后的这六个月。期间他俩之间的对话超过十句没有?一起养伤养病、一起吃饭、一起补习,却完完全全没有交流。偶尔南舜会偷偷瞄他一眼,眼中除了愧疚就只剩下恐惧。哈,怕什么,怕他报复?兴秀觉得那时虔诚吻着天使泪痣的自己简直是个笑话。明明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不,恐怕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若不是因为发疯了似地要做给他看的心情把自己搞成了保观生,这个人直到死又怎么会问一句天杀的“为什么不好好生活”。
再也不愿跟南舜单独相处一秒,兴秀起身就走;那人当然不会让他如愿,慌忙收了衣服蹬上鞋跟上。二人追逃似地在山林中跑了一段距离发现——
他们迷路了。
◇◇◇◇◇◇
再怎么走还是鬼打墙似地,无论往哪个方向都除了树木就是石头。朴兴秀往后瞥了一眼,只见安南舜光裸的双腿被灌木划出一道道口子,更添烦躁。
“喂,那边是西吧?”南舜指着枝叶间的斜阳道。兴秀一屁股坐在树桩上,掏出地图研究。国立公园应该禁止砍伐啊,哪来这么齐整的树桩?难道已经走出公园地界了?越研究越混乱,索性哗啦一下把地图扇到一边。
四下没有别的地方坐,南舜抱着衣服站在一旁,湿乎乎的鞋很难受,腿暴露在秋风中也很难受,只得换着脚金鸡独立,勉强腾出手来揉搓凉透了的腿脚,怎一个狼狈了得。
“坐过来,”兴秀看不下去了,“跟跳梁小丑似的,他妈的闹心。”
南舜犹犹豫豫蹭过去跟兴秀挤在树桩上,这次连湿衣服也懒得挂起来,反正一时也晾不干,就胡乱堆在枯叶上。用上身的冲锋衣罩住腿,把帽子也戴上,他仍然觉得冷,于是把下摆袖口领口通通扎紧,抱膝而坐。兴秀看着当真有气也没处发了——你要怎么跟一颗橘红色的大球去生气啊?!
累死了。在山里跑一天好累,对这小子又是恼恨又是放不下更累。抬头,品红大红胭脂红的秋叶纷纷而落,在夕阳下打着转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让兴秀忆起半年前医院里的樱花,也似这般扑扑簌簌,扑扑簌簌。
他和他,隔着从花落到叶落的距离。
“怕你真的抛下我,”南舜幽幽开口,接上方才断掉的话语,剖白心底最深的恐惧,“怕你真的不会再见我这样的混蛋……我只有你。你亲口说出那样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不管是哪里。”
动情的话偏偏让兴秀冷笑出声:“说得比唱得好听。只有我,哈,你当其他12口人是死的吗?就算我滚蛋了,承勋哥和东侠照样继续当海啸的跟屁虫。”
“不是的!你是不一样的……”
“一样不一样,会有什么不同?是失误还是你的错,会有什么不同?!”
再次陷入僵局。夕辉之中,叶雨之下,依偎在一起取暖的迷途少年,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在一刀刀割伤彼此的心,鲜血淋漓。身下树桩的年轮一圈一圈又一圈,它亲历过多少年年岁岁,死后依旧为两名少年历史性的一役提供着舞台。
朴兴秀想要的,不是复仇,不是道歉,不是没完没了你来我往的冷暴力。他不过是想找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跟南舜一起看漫画吃拉面、惹是生非、大笑着跑过街头巷尾的生活。只是要他如何主动挽回?哭着说求你别疏远我?笑着说宝贝儿我还是一样爱你?!膝盖都碎了难道尊严也要踩碎吗?!
也许安南舜三年后会明白的。等再长大一些成熟一些,他将不再怯弱地逃避,不再卑微地认定自己没有资格留在至亲身边,除了一遍遍说对不起,更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求得原谅,管它是死皮赖脸还是撒娇卖萌。
朴兴秀等不了三年。他会疯掉,会彻彻底底毁灭自己。
去他妈的尊严。
“不管发生任何事,你也不该逃跑,”他扯着南舜的衣领带到眼前,拼命抑制住哽咽却止不住泪意一波波攻城拔寨袭来。那就哭好了。反正他在这小子面前已经什么什么都不剩下了,前程、生活、尊严,就连心也被其捏在股掌之间,只要一动念就可以粉碎掉,还有什么值得保留的?!“除了足球,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在我不能踢球以后,你应该待在我身边的,臭小子。”
不大的控诉声仿佛撼动了山林,红叶忽然兜头罩脸而下,狂肆飞旋直至遮天蔽日,风中他们已看不清对方的眼,只剩心魂中的悲伤跳脱五感将人死死钉在原地。
那就再加一码,把生死也送到他手上吧。
“我是在问你!……你难道都不想我吗?”
再没什么能阻止眼泪涔涔而下。日日相对却无药可医的思念,一旦说出口便再也隐藏不能,是劫后余生的救赎还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灭亡,只需他一个答案。
安南舜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滴在了朴兴秀心里,第一滴洗净腐血,第二滴冲去浮尘,第三滴浸润田埔,汩汩涓涓绵绵不绝,终于使废墟上发出了新芽。
一棵棵大树枝摇叶飞,它们被斜阳拖出的长长黑影同样枝摇叶飞,这个世界乱作一团,如旋转不息的万花筒。只有两名相看泪眼的少年是静止的。
夕阳贴近地平线,风大了起来。本来被扯得跪立在树桩上的南舜实在受不了了,又把自己团成一颗球。兴秀站起身来,手却被紧紧攥住,南舜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道:“我明白了。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是让我碰上的我都会去做。”
正色仿佛承诺着什么一生的誓言。
“走吧臭小子。”兴秀把他拉起来。南舜从湿衣服堆里掏出鞋子,忍不住闻了一下——卧槽。“都是因为你才掉水里了!”
兴秀接过来也闻了闻,嗯,当真是生化武器。开口想揶揄几句,仍是觉得他俩还没和好如初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地步,又别扭地把嘴闭上了。对方也是一副想撒娇撒不出来的尴尬模样,嗫嚅良久,还是自个儿拎回地图抓耳挠腮去了。
算了。指望这家伙带路,他们到明年都摸不回家去。兴秀叹口气,懒洋洋叫道:“布里啊……朴布里……”
不出300秒,朴布里便拉着安修夏疾奔而至,谁知道是从几公里外飙来的。
“布里召唤兽这样强大的道具都不知道用,怪不得打游戏总是被老子完败。”终究没忍住要好好欺负小孩的冲动,兴秀咧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