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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破戒(上) ...

  •   蜀山弟子们在破晓时分赶到了长安。
      常胤透过层云俯瞰脚下,发现城西方圆数里一片荒白。据探子陈述,天牢紧邻长安西市。眼下天牢不知所踪,只有坍塌得齐整的废墟在帝都的鳞鳞屋瓦间劈了一刀,横杀出好大的一片空,仿佛刚刈过的荍麦田。
      距离废墟仅一箭之遥是西市,楼台依旧。许是天色太早,街上寥无行人。
      繁华与荒芜共存的怪异景象让同行的蜀山弟子深感好奇,有人悄悄掏出铁八卦,惊见探魔铜针转得像被抽疯了的陀螺。
      常胤在路上预想过这一趟劫狱之行的种种可能,独独没料到天牢会消失不见。他示意弟子们在云上静候,只身御剑趋近了查看。剑风掠过废墟带起尘烟散扬,碎石堆里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一晃而过。匾额被沙掩土埋残破不堪,只看得出右首第一个字是“刑”。
      常胤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他驭剑落地,踏着急促的心跳走向废墟,走近匾额的一刹那,他蓦地听见一连串弓弦绷紧的轻响。
      废墟四周的飞檐上、窗棂里、房前屋后探出数百支泛着冷光的箭头,齐刷刷指向他。一个声音喝道:“蜀山的妖道听好了!你们谋逆造反,祸乱长安的勾当东窗事发了!天后祥和治世,不欲多伤人命,识相的赶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常胤循声望去,左手边的深巷里马蹄哒哒走出一个紫衣骠骑兵,反手握着一杆黑铁长枪,从官服上的獬豸绣纹来看应是禁军金吾卫。
      常胤牵挂着徐长卿,本就一肚子急火,听那个金吾卫不分青红皂白就说蜀山谋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诘问对方有什么证据,对方冷笑道:“徐长卿不但勾结魔物毁我刑部大牢,更冒大不韪火烧至相寺。要不是国师早有预见,遣我等在这里埋伏,岂不叫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反贼走脱了?!”
      常胤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言之凿凿地叱责大师兄与魔物勾结,令他焦虑的是这一论调竟与常浩不谋而合。他怒视着金吾卫不断喷吐着嘲讽咒骂的嘴唇,清晰地意识到一点:要弄清事情的原委,第一要务是制住眼前这人。
      论不战而屈人之兵,蜀山法术中的束身定无疑是上上之选。
      设伏的官兵看见年轻的道士轻轻变幻了几下手势,没有人知道身陷箭网的“蜀山妖道”已经念出了束身定,也没有人留意奉旨率领他们捉拿逆贼的头儿一脸有恃无恐的冷哂。常胤念完道诀,欺身上前扣住长枪枪尖,哪知指掌堪堪拿住枪刃,对方枪尖一挑直指他咽喉。
      常胤措手不及险些中了一枪,反射性地横剑格挡。剑枪交击发出一声铮鸣。那金吾卫狂道:“你算什么东西?国师赐了我护身神符,你那些小小的妖术也敢在国师神威前显摆?”
      听说国师,常胤油然忆起当日来请大师兄下山的武后使者。大师兄在长安期间将武后使者即是国师陆离的事实告诉了他,陆离那张阴郁而冷峻的脸在记忆中与他所见的魔障互为表里,一旦想起,常胤心中便仿似坠了千斤重物。
      重楼与大师兄......
      心绪如麻的时刻,金吾卫又说:“就算蜀山掌门,不也在酷刑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讨饶的份?”一边说手中铁枪挽了个枪花,斜撩挺刺招招狠毒尽朝常胤关节要害处下手。
      常胤耳中只听到“蜀山掌门”、“酷刑”,急怒中本意制敌的一剑偏了半分,剑锋突破枪花“噗”地直刺入对方喉核。那金吾卫正唾沫四溅地胡扯徐长卿如何苦苦哀求,一剑入喉登时哽住。常胤怔忪着拔出剑来,鲜血箭泉般飙到半空,溅了他一身。有官兵惊呼:“中郎将大人!”有人喝骂:“他奶奶的!反贼杀了大人!”还有人厉声呵斥:“快!快放箭!”
      蜀山弟子们在云上骤见底下人喊马嘶一团子乱。等他们觉出不妙疾冲下去时,飞蝗似的箭雨正铺天盖地罩向常胤。常怀第一个冲到常胤身边,见二师兄呆立在尸体旁跟丢了魂似的,情急之下顾不得长幼之序,一把拽住常胤就逃。
      晨曦初露,万丈霞光破云而出,越往高处,箭支劲力渐渐不能及。常怀惊魂稍定,这才察觉常胤不止道袍染血,连跟自己交握的手心里也满是稠黏血腥,微微颤着哆嗦。蜀山弟子从入门之日起,就被教习如何斩妖除魔、如何济世救人,敌人对蜀山而言是妖鬼邪魔,却从来没人教过他们杀了人要怎样才可以不受良心责备。
      常怀正要出言安慰,忽听常胤喃喃自语:“大师兄...”这三个字仿若静心符咒,在常胤唇间被反复低吟。常胤的脸色依然惨白,颊侧还沾着斑斑血迹,眼神却渐次宁定下来。常怀听见常胤斩钉截铁地说:“搜遍全城,也要找到大师兄。”
      蜀山弟子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找遍了长安城的每个角落,然而除了被夷为平地的天牢和城东一片焦土,一无所获。常胤从探子口中得知焦土原址不但是皇家寺院还是国师府邸,护国宝刹毁于一旦,徒留几尊泥胎半埋在温热的灰墟堆里,虚着眼笑看世事浮云。有弟子隐隐认出掌门火系法术的痕迹,不由诧异对视。
      常胤扫了火场一眼,眼皮子霍地一跳。流星火雨之术证明了金吾卫说的“徐长卿冒大不韪烧了佛寺”并非全然诬告。
      ——能用法术,大师兄理应无恙。大师兄,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蜀山?难道你...你真的...
      旭日与凶星各踞东西将天际一划为二,苍穹上流金交织着暗红。洇着血色的天光在常胤脸上投下一半阴影,正如他的心情,喜忧参半困惑难解。
      长安之行无功而返,归途一众师兄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回程临近蜀山时,有弟子赶来接应,看见常胤迎面就是一句:“长老,掌门回来了!”
      常胤一路上神魂不定,闻听喜讯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急急问道:“大师兄人在哪里?”话一出口自觉可笑。大师兄刚回来,说不定还受了伤,此刻不在禅房还能在哪儿?弟子支支吾吾却不答话,见常胤要去掌门禅房,索性横身拦道:“长老!去不得。”
      常胤听了顿觉蹊跷,他忽然觉察到蜀山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气氛。仗剑警戒的弟子随处可见,接应的弟子在提及掌门时神情古怪,还有正当晚课却空无一人的中庭。他追问留守的弟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弟子起初不肯说,被逼得急了脱口而出:“掌门他、他是跟魔尊重楼一块儿回来的。”
      常胤不知道,弟子说的依然不是全部的事实。
      事实上,徐长卿是被重楼抱回蜀山的。
      蜀山弟子乍见自家掌门血透重衣、被魔尊抱在怀里时的震撼,不亚于遭逢渡劫天雷。众人慌乱不知所措,纷纷转头望向律德长老,然而似乎连律德长老也愕然了,竟任由重楼长驱直入走进掌门禅房。
      “本座要替徐长卿疗伤,你们都滚远些。”
      常胤听了弟子的转述,不由额角青筋绽起:“那个魔头根本不安好心,你们怎么可以把大师兄交给他?!糊涂!”他推开弟子,离弦之箭般朝徐长卿的卧房掠去。掌门禅房门户紧闭,里头若有似无地透出人声,常胤听见一个声音冷峭地道:“真心要谢,就跟我回魔界。”
      常胤身子一颤,忍无可忍推门而入。
      门敞了道缝,一团火焰的气息袭面而来,似硫磺,又似硝石,炽烈得直要灼伤人的肌肤。常胤猝不及防避退几步,等气息散去,便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禅房里没有掌灯,薄暮中影影绰绰可见一人一魔相对而坐在禅床上,血的铁锈味来自团在床脚的一堆衣物。常胤等不及冲进去,急道:“大师兄!”
      话音未落,一股狂飙打横撞在他胸口,将他撞飞出去。常胤在空中咯了一口血,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低斥:“滚开!”
      胸口热辣辣的痛让常胤趴伏在地,几乎窒息。他重重喘息着,瞪住霸占了师兄禅床的魔尊。视野里大师兄似乎挣动着想要起身,却被魔尊一手按了回去。“不要动。”重楼说。口气一如既往的不耐烦,然而不耐烦里破天荒地透着关切。
      常胤一阵慌乱,越慌心口越痛得站不起来。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房里的一事一物清晰可辨。他看见大师兄赤着上身,手掌与魔尊交抵,散发着火焰气息的魔息缠绕在两人之间,大师兄白森森的指骨周围正有暗青筋络与血肉藤蔓攀绕般滋生出来。
      常胤预料到徐长卿可能受伤。他只是没想到,大师兄伤得这么重,还是连蜀山道术也无能为力的重伤。回想自己刻苦修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有能力保护大师兄,目睹徐长卿重伤的一刻,常胤觉得连他的人生都失去了意义。
      他怀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看着徐长卿因血脉重生的痛楚咬白了下唇,看着重楼将痛晕过去的大师兄狠狠揽进怀里,千言万语喧腾在心底抑压作攥紧拳头的一记无声。
      ——大师兄,我要怎么做才可以强大到足以护住你?
      ——我终日求道,却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我心中的道,就是你。
      ——大师兄,大师兄......
      常胤深吸一口气,强烈的渴望仿若红莲孽火星星点点蔓延,回荡在胸臆间:大师兄,我要护住你。总有一天,我要你知道,我才是真正可以保护你的人!
      常胤不知道自己的心声是否冲口而出,他不甘地伏在地下喘息,忽见重楼回身冷冷睨了他一眼。
      带着洞察一切的厉冽。
      重楼记得这个人类。
      蛰伏魔界期间,他透过水镜不止一次看见这个小道士出入徐长卿的禅房,在里头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两三回下来,重楼明白了,激怒之余禁不住冷笑:“痴心妄想”。
      蜀山打从存世之日起,就与魔界并立有如冰火两极。历代魔尊不乏野心勃勃意欲侵攻其余五界的好战之辈,蜀山也常有修仙不成反入魔的离经叛道之徒,但不知为什么人魔两界的枭獍祸心总在蜀山或魔界的阻挠下屡屡功败垂成,似乎冥冥中一切自有法度,六界运数并不容任何人,哪怕是魔界至尊胡来。
      重楼对人界毫无兴趣。
      即便对蜀山,他的目光也仅仅流连于掌门禅房和徐长卿最常逗留的藏经阁。禅房里的气象与现任蜀山掌门是一路,静水深流不惹尘埃。重楼原预备着会看到些许女娲后人的蛛丝马迹,然而细看下来并没有,藏经阁里留有徐长卿灵气的也尽是些经书道卷,种种迹象似乎暗示着蜀山掌门已然忘情。
      细想起来,正是那股子道法庄严、枯木寒岩的出家人气息,搅得他心神不宁。
      六界里没有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惟独人心,即便重楼贵为魔尊也无计可施。
      ——徐长卿,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心如死灰?
      重楼试图从蜀山掌门的日常起居中,找出能够判定青年心意的一鳞半爪,却意外察知了青年的师弟对其心存妄念的秘密。
      妒火驱使重楼拥紧了徐长卿,力度之大使得徐长卿在晕迷中仍逸出了一声低吟。“重楼...”
      常胤倏地惨白了脸色。
      重楼不动声色,心却难以自控地乱了步调。
      他沉默片刻,解下黑氅裹住徐长卿,动作轻柔得像在归拢心里全部的珍惜与全局的梦。“徐长卿,你还欠本座一个承诺。”留下这句话,重楼转身就走。经过常胤时,他看都不看这个人一眼。
      重楼离开蜀山,独自去了洛阳。
      距离长安八百里的洛阳宫是天后武氏寻求慰籍的避难所,朝堂重臣没人知道天后是否真的喜欢洛阳,他们只听说国师陆离建议天后迁都洛阳,改名“神都”。
      十一月的洛阳,雨雪肆虐。
      发生在长安的一切很快经由飞鸽传书递到了洛阳宫,得知佛寺被焚,武后一扬手掀翻了女官呈上的羹汤。玉盏坠地碎裂的脆响像一记惊雷,打在随侍的宫人们身上,全殿噤声。
      “那些蜀山的道士竟如此大胆!”武后倏然站起,环顾左右,“陆离在哪里?”
      宫人们弓腰俯首,彼此偷偷交换着视线。国师从长安赶来的当天就预言洛阳即将遭逢魔劫,假口设坛作法将自己关在禁苑佛堂里已有一日一夜。陆离精于天文历数、阴阳之道、扶乩占卜,宫人们深知他在天后心中的地位,没人愿意在天后暴怒之际自寻晦气。
      殿外雨声激溅,殿内一片缄默。最终打破缄默的,是一声惊呼。
      一个肃立在殿外的金吾卫指着天空,失声道:“赤星!赤星掉下来了!”
      接二连三的天灾令迷信征兆的人们闻声色变,武后在宫人簇拥下疾步来到殿外。潮冷的风吹起廊檐下的璎珞宫灯、拂乱了武后的裙裾。宫人们仰首望天,目瞪口呆。天黑得像打翻了一只煎药汁的碗,透过茫茫雨线,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叫,一道燃腾着猩红焰芒的黑电朝向洛阳宫疾扑过来,挟着毁天灭地的煞气,不烧尽万物不罢休似的。
      宫人们战栗着伏地不起,叩首不止。有一个小宫女在惊骇中扯住了武后的裙摆小声啜泣,面对异象,武后表现出了非凡的理性与镇定。“慌什么?”她说,宽大的鸾凤袍袖举手间抚过小宫女的发髻,替小宫女将一绺散发归到耳后。“不过是一道霹闪,赤星还好好的在天上呢。”
      武后的话点醒了一些人。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赤红妖星果然如武后所言高悬在北方,而黑电烈焰分明来自天南。
      黑电霹雳般一闪划过众人头顶,击中了洛阳宫某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随之震颤。有人突然察觉到黑电击中的宫室,正是国师闭关的佛堂。心念未止,佛堂坍塌的火光里冉冉升起一条无角的苍龙。它巨大的身躯盘缠隐没在尘烟与雨雾中,难辨首尾,不待人们判明它的真身,猛一腾跃直飞到了云层里。
      雨下得更大了,一阵急一阵缓地打在芭蕉叶上。
      东都洛阳膏雨满城。
      苍穹上浓云翻涌,红光黑电明灭倏闪,仿佛有万千神魔在其中厮杀。城中百姓被鬼神凄号般的杀声惊动,有胆大的拨开窗缝窥视天空,刷地一个明闪将天地照得惨亮,石破天惊的炸雷震耳欲聋,不少人捂耳瞠目看见一条灰苍色的龙咆哮挣扎着从云端急坠下来。
      正在洛水上冒雨撒网捕鱼的一个渔夫呆怔怔看着苍龙从天而降,沉入洛水。洛水激起丈余高的水墙,滔天白浪卷了个黄旋儿,一瞬就吞噬了他。
      雨下了足足半宿,天明时忽而成雪。
      天后就是在漫天飘雪中命令女官拟定诏书的。
      “伪仙道者蜀山徐长卿,勾连魔物,聚召凶星,动摇国本,离乱民心。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女官在武后示意下以娟秀酣畅的墨迹写下讨伐蜀山的诏旨时,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进来禀报说:“国师求见。”
      再度出现的国师脸色煞白如纸,湿淋淋的僧袍上遍布一朵朵连丹青妙手也画不出来的深红色血花。“微臣有罪。”陆离俯首请罪,武后朗声一笑,反问:“陆卿何罪之有?”
      陆离静了一静,却听武后淡淡道:“昨夜神龙现身拒魔,正是哀家有神灵护佑的明证。”
      “可是...”陆离注意到武后嘴角上那一抹了然而讥嘲的微笑,不禁茫然。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想让天下百姓相信什么。”武后遥视天际,眼神苍茫却坚定。“君权神授,吾朝亦然。你想要任何东西哀家都可以赐给你,但是哀家不想百姓受苦,也不愿凶星灭世,你可明白?”
      杀机在陆离脸上一闪而过。然而只一迟疑,他便埋头恭顺道:“臣明白。”
      诏旨颁发。得知蜀山逆反,举国哗然。
      东都十万铁骑出发征伐蜀山的这天清晨,律德长老按捺不住在晨课上当着众弟子的面质问徐长卿:“本门戒律第三条是什么?”
      蜀山七律开宗明义:修身皈命、持戒为师。
      第三戒者,不得交游邪魔,秽慢灵气。
      魔尊不速而至在蜀山引来议论纷纷。“七年前重楼夺魔剑、乱蜀山、解封锁妖塔,搅得人间大乱。上一回他抢走了建言剑,这次他又想要干什么?”有弟子看见掌门颈后的火红魔印,象征着占有的魔族印记像一个惊叹号砸在目击者的心上。
      “莫非...莫非他在打掌门的主意!?”
      蜀山人心浮动。弟子们忧心忡忡,担心掌门师兄从此将不再属于蜀山了。
      最先发现魔印的人是常胤。重楼离开后,他守在床前静候徐长卿醒来。蜀山掌门睡着了的样子沉静如水,秀挺的眉在梦里也微微蹙紧,似乎被无数忧悒贮积成碎冰刺伤心头。常胤凝望着徐长卿的睡颜,不禁痴了。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美会让人如此心动,又如此痛苦。
      明知是飞蛾扑火也情难自控。
      青年匀净的鼻息鼓动着常胤渐渐促急错乱的心跳,不知何时,他朝徐长卿凑过脸去。凑得越近,大师兄的气息越鲜明。淡淡的紫檀沉香与灵气交织在一起,烘得常胤脸上热烫,还有些微的昏眩。
      “大师兄...”失了血色的薄唇近在眼前,常胤着了魔似地吻上去。双唇即将相接的一刹那,徐长卿忽然呻/吟着不适地翻了个身。常胤一吻落空,蓦然清醒。他慌乱地擦拭着涔涔淌落的冷汗,庆幸自己没有铸下大错,猛一眼看见大师兄后颈上的魔印。
      那一簇鲜红扎眼的火焰印记仿佛在替重楼宣告:他是我的!
      常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师兄,你跟重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嫉妒、愤恨、不甘。
      即便现在回想,常胤仍记得那一眼的震撼与心痛。
      听常浩公然指责掌门“交游邪魔”,弟子们各怀心思望向徐长卿,却见徐长卿沉默良久,像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常胤不忍徐长卿为难,想要出来解围,哪知徐长卿不等他说话,忽道:“戒律不可违,即便掌门亦不例外。等人间与蜀山的灾劫过后,我会给诸位同门一个交代。”
      众人满心冀望徐长卿会否认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听他坦承犯戒,人人神情复杂,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过。
      徐长卿走出无极阁时,有风从蜀山故道吹来。肃杀的寒风穿过天人遗留下的石碑,发出一阵阵刀兵杀伐的啸叫。
      ——蜀山的冬天快要到了。
      徐长卿仰望天际,凶星虚危一天更比一天庞然,狰狞恶相渐露端倪。推算起来,天火焚城的大劫最多不过十日就要降临人世,枉他阅遍道书三千,依然束手无策。
      ——就算他对付得了陆离,虚危天象也非人力所及。
      ——等等,也许并不是没有法子......
      徐长卿惊悟自己想到了谁之后,顿时心乱。曾经情敌一度对立,他没想到在他最无助最失措的时刻,想到的竟是重楼。这、这怎么可以?!他突然觉得对不起女娲后人,她曾为他辜负了苍生,而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女娲后人离世后,他已决意忘情。
      ——何况,他怎么可以想到用这么卑劣的法子?
      徐长卿像丢弃邪念一般将自己的偶一闪念深深埋葬在心底,悄悄离开蜀山去了苗疆。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卑劣的念头丢得远远的了,却忘了一念既生,便是瞬息的永恒。就算他不看不听不承认,也永远在那儿。
      徐长卿来到女娲庙前时,看到一个赤发戴角、魁伟倨傲的身影。他先一怔,随即招呼一个旧友似地对重楼道:“你也来了。”谁知重楼毫不领情,仅仅冷哼一声算是应答。徐长卿不懂自己又哪里惹得重楼不快了,不禁好一阵茫然。
      他误以为重楼跟他一样,是来祭奠女娲后人的,直到焚香默祷完毕走出庙门,他才从重楼愈见冰冷的神情里,发觉自己弄错了。重楼依旧站在庙前花树下,负手看着落花,忽然说了一句:“她已经不在了。”
      “生死茫茫,长卿但求一个念想。”
      重楼听得心里一疼,像被人一剑洞穿了他的心,直痛到神魂里去了。他想要安慰他,可是说出口却成了:“自欺欺人!”话一脱口重楼就开始后悔。他听见徐长卿叹了一口气,轻得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苗疆地气暖,十一月仍有繁花绽放。
      风送落花,飞花漫天。一人一魔谁都没有再说话。
      相视无言的瞬间是匆匆流年。多少岁月浮云从徐长卿眼前一掠而过:误解敌对情爱纠缠,现在回想起来尽是千种痛心的过往,无法禁受的哀寂。魔尊生性高傲,向来不屑解释屈就,除飞蓬之外知己无一人;而他则习惯暗藏所有心事,慢慢咀嚼,唯独对景天吐露三分。
      他们还爱上过同一个女子。
      却各自寂寞,殊途同归。
      徐长卿想到陆离给他看的将来,微微有些儿失神。回过神来时,那个曾被他抛开的念头又或浮沉地泛上来,他鬼使神差般邀约重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请你喝酒?”
      一言既出,徐长卿没想到,天灾人祸阴云密布的人间会连一个像样点的酒肆也找不到。
      青灰色的酒旗在晨风微熹里翻飞飘摇,摆在面前的海碗缺了好几个口子。重楼游目睨过路旁野店的种种破败寒酸,忍不住促狭调侃:“这就是蜀山掌门的谢意?”
      “能讲究时自然讲究些,不能讲究时何不随遇而安。”徐长卿难以自圆其说,说教癖一发作反而数落起重楼来,“堂堂魔尊斤斤计较之态怎么像个酒需佳醪、器必白瓷的大姑娘。”
      重楼最常听到的叱责是“魔头”、最常听见的称呼是“尊上”,被人说像个大姑娘还是千载难逢头一遭,气恼之余兼觉好笑。目光沿着徐长卿细瘦不堪一握的腕骨一路朝上扫过单薄的肩、伶仃的颌、薄红的唇、秀准之上浓睫之下的秋水明眸,不由得眯狭了眼:“谁像大姑娘?”
      正说着话,店主颤颤巍巍奉上酒来。“砰”一声搁到桌面上的酒坛子压得桌脚吱吱嘎嘎好一阵子低吟,“客官请用酒。”店主望向重楼的两只眼睛里浮着一层浑浊不堪的白翳,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张三李四,年岁看起来比这荒郊野店还要老上几百岁。重楼想起走进这店时,他要弯了弯腰,才能走进门,不觉又有笑意泛起。也亏得姓徐的找得到这店!
      “我敬你。”蜀山掌门端起海碗向重楼敬酒,却被重楼看出碗里是一泓清水。
      “请我喝酒,自个儿喝的却是水。这算哪门子的‘请喝酒’?”
      徐长卿给噎得一顿,莞尔失笑,索性将清水泼了换作酒。“我敬你!”
      他本不擅长喝酒,一口气灌下去的酒到了胸臆升腾成热气,冲到脑门汇成傲气,再沉淀到喉头转而成了豪气。喝完不等重楼劝酒,自行满上,再一干而尽。几碗烈酒下肚,徐长卿头晕目眩,眼底星花四溅,一切戒律禁忌化为乌有,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念头终于有勇气冲出口:“你帮我救一救苍生好不好?”
      重楼正端了碗喝酒,闻言一怔。
      只听徐长卿又道:“无论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答应跟你交换...”说完抓住桌沿强撑着站起来,却冷不丁像一条被人抽掉了脊骨的游鱼滑跌下去,带得盘碟坛碗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救世,交易。
      重楼忽然明白了徐长卿在想什么。他摔了酒碗重重一拍桌面,怒道:“徐长卿,你混账!”桌上剩下的碗盏盆筷齐齐跳起老高,店主被吓得一缩,徐长卿却躺在地下悄无声息。重楼揣着一肚子恶火斜过眼去一看,桌底下蜀山掌门苍白的颧骨上正徐徐浮起两坨胭脂般的酒晕。这个人类在对自己出言不逊之后,居然胆敢就这么醉倒了。
      万魔殿的魔物们看到魔尊抱着一个人类回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它们不知道魔尊犹疑良久才决定把人带回魔界,但是道髻道袍还有慧剑前襟证明了人类蜀山掌门的身份,这是魔物们心中有数的。联想到尊上大人时常对着水镜中的蜀山出神,魔物们交流着意味深长亢奋不已的目光,欣喜自家尊主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窸窸窣窣的窃语声中,重楼径直把人抱进了寝殿。
      火光跃动将魔尊的身影拉得很长,扬起的衣风掠过一阵急飚。通往寝殿的甬道重楼往日里走过无数回,生平第一次,重楼焦灼于它的漫长。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寝殿,冲破交错层叠的帐幔,把人放到寝榻上。
      他放下徐长卿,刚刚想要站起来,不防被徐长卿一把勾住了脖颈。
      “水...”徐长卿醉得人事不知,又因酒劲上头烧得周身灼烫、口干舌燥。昏沉中觉出环住自己的有力臂膀似乎要走,生怕那人一去不回,忙不迭地攀住对方:“水...给我水...”,反反复复醉呓了几句,依旧觉得热,又信手扯开了领口。
      重楼记恨徐长卿说的“交换”,欲待置之不理,却在瞥见青年裸裎的一抹瓷白肌肤时乱了心跳。床头矮几上例常备有银壶清水,他皱着眉头提起银壶凑到徐长卿嘴边,不料手脚太重灌得徐长卿一阵呛咳,未及吞咽的水淋淋漓漓泼湿了道袍前襟,洇得衾被一片深黛。
      “水...水...”徐长卿仍低吟着哀恳。水珠子顺着唇角滑过耳际,湮没在寒鸦颜色的鬓角,留下一道深明暧昧的湿痕。错眼望去,恍如流了泪。重楼看了一眼,突然被强烈的疼惜和愤怒蛊惑了心智。
      ——徐长卿,在你眼里,难道只有苍生?
      ——是不是只要有人能够达成你的愿望,你就可以跟他交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破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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