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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囹圄 ...

  •   这一夜,徐长卿梦见了重楼。
      魔尊背对着他立在锁妖塔前,一言不发。蜀山禁地锁链横空,金铁声交击铿锵不绝于耳,徐长卿听着哨风穿梭过链隙发出的急啸,仿佛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一切就可以结束。”
      一方是苍生蜀山的生死存亡,一方是原则良知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纠缠,两者像千军万马在徐长卿心中拼斗厮杀。徐长卿恍惚中有点儿失神,抬眼看时,苍穹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厚重的黑云,一线妖红压着乌沉沉的云线,似凶兆又似兵燹漫洒下赤焰流霞,天地万物全教它浴了血。
      “荒神烛阴...”
      烁耀在西北天际的那颗凶星像一薪烈火灼痛了徐长卿的眼。史册中记载的荒神临世天火焚城的惨状宛然在目,徐长卿身不由己走上前去。建言剑摩擦着令人齿酸的轻响缓缓出鞘,重楼却不回头,依旧负手遥望着不知道哪里。
      ——杀了他,一切真的就可以结束?
      心猿之锁既开,意马之缰难收。徐长卿脑海里一会儿是陆离预言的将来,一会儿是苍生与蜀山面临的劫难,一呼一吸间气息促急心乱如麻,盍眼狠狠一剑刺了出去。
      剑光乍亮,幻出一道金虹,再湮灭时已在魔尊掌握中。
      纠结着火红魔息的鲜血蜿蜒、扭曲着沿住剑锋一滴滴溅落在地下。天色太暗,徐长卿看不清楚重楼脸色,也不知他被自己伤到了哪里,只听重楼辞气不善地呵斥:“愚蠢至极!六界运数自有天命,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徐长卿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一只有力的手夺下他的剑,扳住他下颌,迫使他眼睁睁看着那颗凶星愈趋愈近爆裂飞降下漫天流火。无数漆黑陨石拖曳着火球凄厉呼啸而过将蜀山、剑冢、锁妖塔摧为齑粉,燃点起熊熊烈焰。一霎眼,人间成了炼狱,蜀山化为乌有。
      “逆天改命,必遭天谴。徐长卿,你就这么厌恶本座?”魔尊声线喑哑。天底下只有动过情,伤过心却又不甘心的有情人才能听出其中饱含的痛楚与无奈。
      “天谴?”徐长卿被重楼的指责触得心头剧颤,顿时胸口就有点微疼,“你说这一切、是因为我想要改变...”重楼沉默,环抱着他的手臂忽然化作翩翩鸦羽,倏尔飞散去。徐长卿情急之下,伸手去拽,指尖却穿透魔尊身躯拽了个空。
      “重楼!”
      徐长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冷汗濡湿重衣,他喘息得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酷刑。修仙一道重在修心,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多年来他自以为已经与梦绝缘,谁知今夜竟被魇着了。
      陆离在黎明时分再度现身。他眯细灰瞳端详了徐长卿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长梦到了魔尊?”
      蜀山掌门苍白异常的脸色与额际细密的汗珠勾起了陆离极大的兴趣——从没有人身陷阵中还能够神游物外,挣脱他的掌控而洞悉天机的。他一边揣度徐长卿知道了多少,一边翻着灰白的瞳仁饶有兴味地发问:“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答不答应?”
      蜀山掌门脸容憔悴,鼻尖上还悬着一滴汗珠,然而眼观鼻鼻观心,心水清如镜。“前尘既定,”徐长卿的回答轻似一声叹息,眉眼间尽是殉道者的悲悯:“贫道惟有随道而行。”
      也就是在这一天,送信的驿马踏破黎明前的寂静追上了祭天队伍。
      第一缕晨光倾照在天后凤辇的羽翎华盖上,官道两旁村庄里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嘹亮刺耳。满身汗尘的驿吏俯首呈上书札,战战兢兢魂不在位,唯恐天后因为那一页白纸迁怒于他,不曾想明明空无一字的书札在随侍女官展信诵读时,竟然神奇地浮现出了文字。
      来自国师的急信先是自请其罪,声称被妖孽蛊惑以至引狼入室,随即别有深意地引用了“玄鸟歌而殷商兴,仓龙舞而周道昌”的典故,最后词锋一转说:“蜀山掌门勾结魔物,作乱长安动摇国祚,罪不可逭。” 女官声如琴筝琅琅读来,细心的宫人发现天后眼神沉郁若有所思。
      “徐长卿是可用之材,又对哀家有恩。哀家不想杀错人。”天后对女官说,“可是祸国殃民不是小事,你觉得要如何才能分辨真伪?”宫人们都知道天后心中早有答案,此刻发问只不过是要借由女官的口说出她的决定,女官果然恭顺地应和道:“人心难测,奴婢觉得查问的事还是交由刑部去办比较妥当。”
      由侍郎周兴与司刑监来俊臣联手把持的刑部,是武后时代的一个传奇。
      传言周来二人分庭抗礼却又相存相依,心不同却合力将刑部大堂构筑成了世人心中的十王殿。两名酷吏对刑狱逼供之术颇具心得,研发出的种种奇刑峻罚常令朝堂百官闻之丧胆。宫人们无从推测天后是否明察秋毫,亦或鸟尽弓藏?惟有一点是肯定的:徐长卿落入这两人手里,难逃一劫。
      囚车在陆离收到回执的当天深夜将徐长卿悄悄送进了刑部。囚车上布满符箓与咒文,蜀山掌门被镣枷箍锁着手足,神情很淡、身姿很静,倦乏而不失坚忍的容色与赤/裸秀气的双足让狱卒一看就直了双眼,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惋惜的感觉:觉得这青年不该出现在这地方,也不该遭受接下去的酷刑与苦难。
      徐长卿去过酆都鬼域,呆过县衙的监房,但是从没进过刑部天牢。如今他进了天牢,才知道原来人间竟然有这种只是为了让你生不如死的地方。活在这里,既没有希望,却也求死不能,而活着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让你受尽煎熬。
      天牢里的空气污浊沉重,仿佛是用人类绝望的灵魂炼化成的,即便是神魔之井里的瘴气也难及其万一。徐长卿被押着走过幽深昏暗的甬道,甬道两侧全是鬼域似的牢房,里头有活人、有活着等死的人,还有已经开始腐烂的死人。
      活着的犯人用看死人的眼光目送徐长卿从他们跟前走过。
      两个黑衣刑吏和狱卒一直押解着徐长卿到天牢最深处。牢房的门吱嘎呻/吟着打开时,有一个犯人猛地膝行过来搂住徐长卿的脚踝,苦苦哀求:“仙人道长救我!”狱卒用刀背狠狠敲击犯人的指节,试图将他从徐长卿腿上扯开。犯人大声呼号死不放手,刀光一闪,徐长卿不及喝止,犯人的十根手指随着道袍的一截袍角同时落地。非人的惨号声中,黑衣刑吏吹一吹从刀锋上滑落的血珠子,嘿声冷笑:“什么仙人?明明是妖孽!”
      另一个刑吏也笑,抬起靴底将地上几根血淋淋的手指踩得咯吱作响:“他连自身都难保,要怎么救你?”
      徐长卿忍无可忍。“你们!”他只喝了半声,就重重挨了一拳。以他的修为,这一拳自然伤不到他,可是对方下手之重,却也足以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徐长卿佝偻着腰象一弧折断的弓,听见一个刑吏说:“管你是仙人还是掌门,这里都轮不到你大声说话。”
      “要说也是说我们要你说的话。”
      另一个刑吏跟着道,语气之温和仿佛片刻前出手的人不是他,“我劝你趁早认罪,省得活受罪。国师神机妙算,早算到你们蜀山有不臣之心,这一回蜀山勾结妖魔证据确凿,你不认也没有用。”
      徐长卿听了,一颗心直往下沉。
      原来这一切是一个局。
      陆离不止要对付重楼,还编下欺世谎言,意图挑拨人间与蜀山相斗。他布下杀局,只等蜀山弟子们来入局,而自己竟没有办法阻止他。
      常胤收到徐长卿失踪的消息是在两天后。蜀山探子翻遍了整座长安城,终于从某个良心未泯的狱卒口中得知掌门身陷天牢,受尽折磨,就要于第二天午时在都亭问斩。
      紧急召集门人的钟声突兀地惊飞起一群白鹤,仿佛一声当头棒喝,于岑寂七年之后再度回荡在蜀中群山的青峰碧峦间。其时早过了晨课,距离晚课的时辰却还差些许。闻听钟声,新入门的弟子亢奋而又失措地停下手中正习练的剑术,面面相觑。资历较深、听闻或亲历过邪剑仙之乱的弟子们则惶惑、惊疑、不敢置信地伫足望向后山方向。
      他们侧耳聆听,听见深远悠长的钟声连绵敲击了三十六下,与当年那场灾劫降临时如出一辙。
      最后一声钟鸣余音未绝,一片鸦默雀静的呆立中,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快去无极阁!”于是众弟子忙一个个祭起法术或御剑、或拔足朝后山赶去。
      剑光密密麻麻如流星般向蜀山后山集结,等最后一批弟子赶到无极阁,蜀山禁地前已经挨挨擦擦站满了人。弟子们惊异地发现石阶上几个“常”字辈的师兄们窄衣箭袖,背负长剑,一派肃杀气象,连代理掌门元神长老也在其中。
      弟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几位长老和代掌门的神情中隐隐知道不是小事。他们第一个想到的祸劫是妖魔,也许是伴随着凶星肆虐的魔物不自量力挑上了蜀山,然而蜀山方圆百里之内毫无妖魔作祟的迹象。落日余晖下锁妖塔宁静肃然,塔顶的五行封印如常流转着异彩神光,纵横交错的镇妖铁索在夕照中氤氲着刺骨寒凉。
      “众弟子听令,”常胤强抑心绪将掌门受困长安、生死未卜的事实拣紧要的告知了众人,眼见众人乱纷纷交头接耳,因之朗声道:“不要乱!万事自有我与诸位长老处置。我把这事告诉大家,是要各位把守住蜀山要隘,以防万一。”说话间下意识举目望一望锁妖塔,又道,“锁妖塔存世数百年,塔中妖物何计万千,有多少心存邪念的恶徒在打它的主意?我即日启程去带掌门回来,我不在蜀山的时候,一切事务听由律德长老调遣。”
      律德长老因为劫天牢的事与常胤刚刚起过争执,这时余怒未消,听常胤要他留守蜀山,只梗起脖子寒着脸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律德之职相当于掌刑,长老常浩虽是常胤师弟,岁数却比常胤要大得多,加之生性固执待人严苛,不要说寻常弟子,就连同辈的师兄弟们见了他也十分头大。前代掌门因他挑剔起人无孔不入的禀性,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指派他评定弟子品行,执掌蜀山戒律。
      常浩曾目睹徐长卿为了女娲后人背弃师门,当时就对这位大师兄沉溺色/欲甘心沦为蜀山弃徒的抉择很不谅解。听说徐长卿被投入天牢,罪名居然是“与魔界勾结”,一时将信将疑,连带对常胤去长安救人的决定也不赞同起来。
      “掌门入罪的原委尚未查明,我们这么贸贸然冲去劫人,日后人间要怎么看我们蜀山?”在无极阁商议时,常浩就竭力反对劫天牢,然而其他几位长老救人心切,常胤甚至拍案怒道:“如果蜀山弟子连自己的掌门都保不住,要别人怎么看我们?”
      常胤的愠怒让常浩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那句“不管大师兄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他。”令他心惊肉跳。年深月久,全蜀山的弟子都知道:元神长老与掌门极为亲近,长老处处护着掌门,掌门也默许长老不称“掌门”而喊他“大师兄”。这小小的违礼僭越连常浩也忽视了,直到某个深夜他无意中看见常胤轻手轻脚走进掌门禅房。
      自从徐长卿进京,掌门禅房就一直空置着,由主事杂务的弟子负责清扫。更深夜静少有人走动,常胤的举止便显得尤为不合常理。常浩跟到虚掩的门前朝里张望,只见透窗清光下,一条人影站在掌门常坐的书案前似乎正愣愣发怔。书案上的几页宣纸受了月色,莹莹如白骨,搭在椅背上的一袭旧道袍亦苍寒胜雪。
      常浩看见常胤迟疑着一寸一寸伸过手去,指尖触及道袍忽然不动了。常浩猜不出常胤打算干些什么,纯为对方谨慎纠结、古怪莫名的举动捏了一把冷汗。门里门外各自静立良久,末了还是常胤先动作。
      蜀山代掌门将那件掌门穿过的旧道袍轻轻而用力地揽进怀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常浩彼时不明所以,此刻回想起来隐隐意识到什么,不由悚然心惊。这师兄弟倆!
      “大师兄断不会与魔界有瓜葛。”临行前,常胤对留下的师兄弟说,既像说给他们听,又像试着说服自己。“只要大师兄回到蜀山,一切就好了。”
      ——大师兄,你一定要挺住。
      一想到几个时辰后就可以见到大师兄,常胤反而冷静下来。他分外深明地感觉到: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穹苍下,大师兄虽然受着苦可一定还活着。
      ——你受了多少折磨我不知道,可是你忍着,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常胤被救出徐长卿的信念焚燃了热血。他不知道,与此同时,徐长卿却冀望着他不要出现在长安,更不要率领蜀山弟子来救自己。
      在天牢苦苦熬刑的每一个刹那,徐长卿心里反反复复千呼万唤的全是同一个声音:二师弟,你不要来这里,你不要上当。我受困这几天,消息大概已经传回蜀山了吧?陆离拿我当饵,为的就是挑拨蜀山弟子与人间为敌。我知道你向来性子急,可是这一回你不能妄动,你千万要冷静。他要对付蜀山,他要对付的是整个蜀山!你听见了吗?
      徐长卿不知怎样才能把长安妖乱的真相传递给常胤,他被镣枷封印制得动弹不得,连愤怒也无力。地狱是用来惩罚恶鬼的,刑房却是人拿来折磨人的。从他身陷天牢的那一刻起,盘萦在他耳边的尽是受刑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刑吏的咆哮:“顽固不化,来人!用鞭子好好开导开导他!”
      生牛皮绞成的蟒鞭饱蘸了盐卤,虎虎生风,一鞭下去就是一道冒血的瘀痕。几鞭过后,徐长卿背上已经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血水洇湿白衣,沿着脊椎骨节的起伏涔涔淌落,原本受辱屈从的景象却因为徐长卿的一声不吭让刑吏好一阵惊疑。
      执刑多年,刑吏头一回碰见挨了这么重的鞭挞竟还不哀鸣、呼号、告饶的。内蕴的傲与沉默的隐忍,使青年在受刑之后一点不狼狈,反而有一种受难的美。
      惊疑只一瞬,旋即涌起的却是兽性。“好!你骨头硬,爷倒要瞧瞧你的骨头有多硬!”
      鞭影裹挟着风声劈头盖脸罩下来。徐长卿闪避不及,颧骨上挨了一鞭。被水泼醒时,一个刑吏正用一把弯如眉月的小刀细细剔剥他左手尾指上残存的血肉。“啧啧,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好看的手了。”刑吏一边赞叹,一边偏转刀锋切断一根淡青色的筋腱。
      十指连心的痛楚让徐长卿猛一抽搐,眼睫上挂的水珠徐徐滑过清瘦血污的脸颊,砸在衣襟上溅出一朵小小的、诡艳的、血色的花。
      他双掌给铁钉穿透钉死在横木上,白衣染血,在刑房昏黄摇曳的火光下,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鹤。
      “我劝你还是趁早认罪。国师特意要我们两个来服侍你,你再不招供,不止是跟我们兄弟过不去,更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另一个刑吏客客气气地道,手里擎着一勺烧融了的青铅。“就算你骨头硬熬得过鞭刑,后头还有十大刑。披蓑衣,挂绣球听过么?我保证,任何一道都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恨不得从没生到这世上。”他一面说,一面将铁勺凑近徐长卿的脸,溶铅升腾的热烟散发出恶臭。“比方现在,我手里这勺铅水要是到了你脸上。你觉得你这副招蜂惹蝶的好面相还保得住么?”
      徐长卿索性闭上了眼。
      刑吏故意出言调侃徐长卿,怎料给气得噎了一下,顿时温和不起来了。“你英雄。我先给你醒一醒神,让你好好想一想还要不要这么英雄。”说完,他将血迹斑斑黏腻未干的手掌在徐长卿脖子上擦拭了一把。凌乱散落的发丝被这一擦拂开了,瓷白后颈上一个火焰纹印鲜红夺目,引起了刑吏莫大的兴趣。他举起满满一勺滚烫的青铅从纹印上方浇淋下去。
      无数颗细密的血珠子混合淡灰色的铅水沸滚着跃开,空气中骤然蒸腾起一股子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徐长卿颤抖着翕动了下嘴唇,几欲晕厥,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刑房,紧接着又是另一声。刑房的石墙上接连“噗啪”两声炸开两蓬血肉模糊的人形骨碎。
      徐长卿恍神中透过遮蔽眼帘的血雾看见一个难以名状的黑影舞爪张牙打横跌撞占据了整个刑房。他猛然意识到,颈后此刻一阵阵不间歇的炽烫并非来自融铅,而是重楼烙下的魔印。
      那是一头被沸铅灼疯了的兽,负伤的魔奴!
      魔奴又跄又踉,摆尾哀嚎,活像一条刚刚被踹醒的恶犬。暗灰融铅缓缓流淌过它的眉骨眼眶,所过处青烟缕缕,蒸腾着焦糊味儿。徐长卿看着这头狮首、牛角、垂迆着蛇蛟类鳞尾的巨兽在剧痛刺激下带翻了火盆、撞倒了刑架,一挥爪将刑房的石墙也扫塌了半壁,而那遍布黑色鳞甲的尾端仍一路延伸、盘缠在他颈项上、半埋在魔印中尚未完全显形。
      它嘶吼着左右顾盼,血色的瞳仁在发现徐长卿时沉淀成意味不明的暗红。
      徐长卿与它对望片刻,魔奴蓦然凑过来在他脸颊上舔舐了一下。糙拉拉的舌头湿腻腻地滑过颊侧,徐长卿猝不及防挨了它一舔,一时愣住了。他瞥见那条火红小蛇似的舌头,舌尖跟蛇一般分叉,令他惊异的是分岔不止一股,丝丝触手舒绽像开了朵花。
      徐长卿听说过魔印中藏有魔奴,却不知道魔奴会是这个样子的。他在魔奴凑得极近的吐息里嗅到极强烈的血雨腥风的气味,体内濒临枯竭的灵力受近在咫尺的魔息激发,竟然隐隐有复苏的迹象。不等他细想,猛听一声惊恐已极的厉呼。
      “魔物!有、有魔物!”一只写有硕大“牢”字的白灯笼掉在地下,映得一名碰巧路过刑房的狱卒脸白若纸。狱卒连滚带爬手足并用地朝后退,爬出去没几步,魔奴腾身一个纵跃举爪拍下去。
      “住手!”徐长卿急声喝止。
      徐长卿这一声喝完全发自本能,他闭上了眼不忍再看血光暴现骨沫横飞的惨状。没想到魔奴疾若风雷的一击应声停住,长而锋锐的利爪陡刹在距离狱卒脑门不足半分处。狱卒含糊呻/吟一声,骇得晕了过去。
      徐长卿明白了。这野兽般的魔奴不但能听懂他的话,似乎还十分听话。
      “放我下来。”徐长卿试着道。话音刚落,魔奴黑蟒状的兽尾倒卷过来,一记就将碗口粗的刑架绞作两截。
      徐长卿骤得自由,却终因被缚太久、伤得太重,虚脱乏力几乎站不起来。就在他一头栽下去的瞬间,魔奴摆尾凌空一折拦腰卷住了他。刑房外远远有嘈杂人声朝这边围拢来,火光刀芒错杂着黑影跃动在甬道两侧。徐长卿看见魔奴掀动鼻翼在空气中嗅了嗅,似乎在确定什么,随即它就朝一个方向急纵过去。
      那个方向没有出路,只有一堵厚厚的石墙。
      然而魔奴一冲过去,石墙立刻崩塌出一条路。
      碎砖石屑飞溅,咒骂惊呼声四起,魔奴途经处摧枯拉朽一片狂飙过境的混乱,犯人狱卒刑吏乃至老鼠都被吓得仓惶乱窜。劲风扑面刮擦得两颊生疼,带着牢狱特有的腐臭。徐长卿伏在魔奴背上,用尚算完好的右手拼命攥紧它的一只犄角。一支长矛斜刺过来,被魔奴一甩尾拍飞,旋即一阵弓弦密响,无数羽箭疾射而至。
      徐长卿暗叹一声,左手拈起道诀。
      金色诀文流转着光华环绕住魔奴,箭矢纷纷坠地。
      蜀山掌门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同一只魔物生死与共、并肩逃亡。
      魔奴认准了一个方向发力疾驰。喊杀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两侧火把越来越少,黑暗四合。不知逃了多久,魔奴陡然停住。
      它说停就停,僵立如一尊石像。
      徐长卿环顾四周。他俩恰好身处十字甬道的正当中,前后左右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壁,难以判断到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仍在地底,依旧身陷天牢。万籁俱寂的黑暗里,前方遥遥隐隐有雷声响起,仿佛一条妖龙按捺不住翻了个身,隆隆闷雷裹挟着尘烟朝这边漫卷过来。
      徐长卿初时以为是地动余震,紧接着却发现雷声并非源自地底。头顶扑簌簌坠落的泥尘石块昭示着异动来自天牢之上的人间。异动来得极为迅疾,只一弹指功夫,海啸山崩转瞬便到眼前。石壁整块整块垮塌砸落,尘烟弥漫,徐长卿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魔奴忽然有了动作。它伸爪将徐长卿揽护到身下,抻直脖颈发出一长声欣喜的嗥叫。
      徐长卿立时悟了。“心波?重楼!”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他根本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魔奴的长嗥和他的说话全被同一个声音吞没。
      心波破空的魔劲与气浪绞杀了天地间一切声音。
      鼓膜里仅余下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天地岑寂。
      万古长空。
      周遭的所有湮灭于一瞬,而他还活着。
      徐长卿推开魔奴,从废墟里踉跄着站起来时,眼底一片荒芜。他神智昏沉地抬起头,惊见天顶高悬着两轮圆月。一轮惨白,一轮妖红,天象错乱恍如魇梦。徐长卿眨了眨眼试图抹去幻象,然而,遍体鳞伤和左手两根因酷刑失去的手指警示着这正是他竭尽全力想要保全的现世。
      月色如血。就在乱了时序的红白两轮圆月下,废墟上,背光伫立着一个高大有如魔神的身影。
      ——不,红色那颗不是月亮,那是荒神烛阴的虚危。
      徐长卿不知道凶星虚危在他身陷囹圄的期间已经壮大得足以与月象匹敌。他满心失措,忽略了重楼。他忘了重楼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被忽视。
      重楼此刻的愤怒,已非笔墨所能够形容。
      他先是看见徐长卿满身血迹,而后被青年左手两根白骨森森的手指刺痛了眼瞳,疼惜愤怒在魔尊神情间划过一道渴血的狰狞,尽数汇聚成一声发狠的:“徐长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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