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许汉强

1、世情薄1

　　火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金娇站起身来，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端，戴上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在黑色帽子的下面围上了洁白的长围巾，黑白分明，分外精神。伊敉也站了起来，帮她把围巾扎好。俩人相视一笑。
　　火车停稳了。下车的队伍一点一点向前缓慢挪动着。
　　“不用送了，怪冷的，你就在这儿坐着吧！”金娇拿过皮箱，回过头对伊敉说道。
　　“不冷。坐了这么久了，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关节都麻木了。”伊敉伸出手臂打了个哈欠，一把夺过了金娇的箱子。“剩下这段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又不远，出了车站打个车就到了。”
　　俩人来到了车门口，寒风正在疯狂地肆虐着。乘客们才下车，立刻缩起了脖子，紧抱着双臂向人群里跑去。
　　“给我吧！”金娇拿过了皮箱。
　　“再见，一路顺风！”
　　“嗯，你也是啊！快回去吧，你看你，连帽子也没戴！”
　　乘务员跺着脚搓着手，问伊敉：“下不下？”见伊敉摇了摇头，“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便在这一瞬之间，一阵寒风挤了进来，钻到了伊敉的脖子里，冷得她直打寒颤。
　　回到座位上，伊敉还在瑟瑟发抖，忙裹紧了羽绒服，却还是冷得打颤。看到桌子上的保温杯，急忙打开，喝了一口，却发觉水温早已降到了零度。一口冷水下肚，伊敉抖得更厉害了。
　　“真冷啊！”伊敉不禁失声叫了出来。“要是有张棉被，再有个火炉就好了。”她心想道。
　　伊敉冷得不能入睡，索性看起了窗外的景色。空旷的车站里，下车的乘客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根根斑驳了的立柱，孤独地等候着下一班列车上的旅客，然后再目送他们远去。
　　火车缓缓开动了。
　　伊敉望着车窗外的条条轨道，两根钢轨永远地保持着一定距离，既不靠近一点，也不相去半分，永永远远，无穷无尽。
　　火车驶出了站台，轨道旁的灯光越来越弱了。远处居民楼里的几家灯火，应该是主人还在伏案工作吧。
　　慢慢的，窗外那可怜的零星灯火也消失不见了，伊敉已经看不到什么景色了，自己的脸庞却变得愈加清晰。
　　伊敉转回了头，看着自己对面那位穿着十分考究的中年妇女，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脸上那层厚厚的妆饰已被自己的口水洗掉了一些，终于显现出她原本的黄色皮肤。没有被口水浸泡的另一半边脸，却仍旧白得肃穆。伊敉身旁的一对情侣，也已相拥着进入了梦乡。伊敉睡不着，开始回想自己这半年的大学生活。令她觉得诧异的是，她最先想到的，竟不是刚刚下车，正走在寒风里的金娇，而是那个还住在学校，躲在被窝里的叶悠。
　　“唉，四个人的寝室，今晚却只剩她一个了。天又这么冷，她能睡得好吗？”伊敉寝室四个人中，刚刚下车的金娇和伊敉本人，一个是吉林德惠的，一个是黑龙江牡丹江的。另外两个，叶悠和李萼，分别来自四川和重庆。学校似乎很懂得□□的道理和重要性，南方人北方人各占一半，大家势均力敌，和平共处。可是叶悠偏偏有些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李萼却是个健谈的人，不管与谁，都有说不完的话，而她人又长得漂亮，尽管个子矮了点，但是并不影响她的回头率。金娇比伊敉矮些瘦些，入学伊始就成了她的小跟班，从选班干到入学生会，金娇给伊敉帮了不少忙，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伊敉也时常帮她逃课，帮她答道，借作业给她抄，考试时给她传纸条……用伊敉自己的话来讲，她和金娇的关系，犹如中国和巴基斯坦一般要好。
　　伊敉正想着，手机响了起来。一看，竟是叶悠发来的短信。
　　“金娇下车了吧？就剩你自己了……”
　　伊敉笑笑，回复道：“嗯，刚刚下车。你还没睡吗？”
　　“没睡。睡不着，失眠了……”
　　伊敉握着手机，屏幕由亮到暗，直到完全变黑，她还是没能想出用什么语言来安慰那个失眠的小女孩……
　　伊敉对叶悠的第一印象，便是“怪”。才开学的时候，为了方便联系，伊敉用腾讯□□建了一个班级群组，把同学们都加进来之后，数来数去，就是少一个。最后，伊敉不得不对着班级的花名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对。对到“黄叶悠”时，终于找到了。而当伊敉问她索要□□号码时，她竟然问道：“什么是□□？”
　　想到叶悠当时的表情，伊敉不禁哑然失笑。忽然，手机又响了起来。伊敉一看，又是叶悠的短信：“你呢，困吗？”
　　“没，和你一样，失眠呢。”
　　“你是明天一早到站吧？可够冷的，又是黑龙江！”
　　“对。没事的，我习惯了。你呢，家里可比东北这边暖和多了吧？”
　　“嗯，暖和一些。只是，在这儿住了半年了，突然离开，有些舍不得！”
　　伊敉一惊，心想：“怎么，这个平时不言不语，一头扎进书堆里的人，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健谈呢？一定是一个人倍感孤独，才找个人聊聊天打发时间的。为什么不去看书了呢，又怎么偏偏找我聊呢？”
　　“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过是离开一个月而已啊。”
　　“话虽如此，一言难尽……”
　　伊敉看着屏幕上的“一言难尽”，心想：“每次和你说话，不都是一言便尽吗？”这半年来，别人与叶悠的交谈，无非是“今天下午有课吗？”“有。”“高数留作业了吗？”“没。”诸如此类。叶悠总是用一句最简短的话语来回答别人，而她几乎从不主动同别人讲话，不管是陌生人还是她的同班同学。伊敉想起了一个例外，叶悠唯一一次主动同室友们说话的情形在她脑海里显现出来……
　　那是刚刚开学不久，被80后敬若神明的一个歌手自导自演了一部电影。很快，那部电影的女主角桂纶镁便红透了整个校园。伊敉寝室的金娇和李萼也被这股风气所感染，拼了命地找寻着桂纶镁所出演过的其他电影来。终于，她们找到了一部《蓝色大门》，满心欢喜地欣赏起来。看着看着，她们却发觉，这竟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于是便嗤之以鼻。“这算什么吗？”“她怎么会演这种东西？”“怎么会找这种人来和他搭戏，不觉得……哎，真是！”
　　“演什么了？”伊敉在一旁问道。她向来不喜欢看言情剧，只喜欢武侠之类。
　　“同性恋啊！”李萼叫道，同时撇了撇嘴巴，以示鄙视。
　　“好不容易找到的，却是这种东西，太让人失望了！”金娇接着说道。
　　终于，叶悠放下了书本，向她们问话了：“嗯……你们认为古代时父母包办的婚恋价值观正确吗？”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面面相觑。倒不是问题有多难，而是那个从不言语的人忽然说话了，一时之间，三人觉得极不自然。
　　还是李萼反应快，很快便装得很自然地说道：“那都是读书人的旧思想了，现在不都是自由恋爱吗？”
　　“你看的什么书啊？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伊敉插话道。
　　“那你们说封建帝制正确吗？”叶悠继续问道。
　　“当然不正确了！如果正确的话，我们怎么会推翻满清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国！想想我就气，你说封建社会那么多贫苦大众，竟然只被一个文弱的皇上管着，还要把这个骑在自己头上的人当作天子，愚不可及！”伊敉义愤填膺地说道。
　　金娇听了伊敉的话，不高兴了。“你就说清朝不就得了，非得把我们满族一族人都拉扯上。清朝时作威作福的是爱新觉罗氏，和我可没半点儿关系。”
　　伊敉刚要反驳，见叶悠似乎有话要说，便忍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我们现代人看作是极不正常，极不正确的事情，却被古人遵从了几千年。那么我们现在所认为正确的，后人却不一定这么认为了。同性之恋在我们看来是很不舒服的，或许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人便要奇怪我们今天的态度了，瞪大了眼睛，指着我们的坟墓说‘她们竟会歧视同性恋！’”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伊敉心想：“也对，人类的历史还不就是如此。人们一边嘲笑着自己祖辈的愚蠢，一边正做出着令后人嘲笑自己愚蠢的行为来。无穷尽的循环！”
　　伊敉按了一下解锁键，屏幕亮了起来，却没有新的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