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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彼岸花开》番外之一世琴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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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情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前记
藤原氏,起自天智朝八年,天智天皇因其功臣参与大化改革,赐姓藤原。至此经奈良、平安、镰仓、江户时代,在政治上活跃一千多年,虽几经兴衰,仍延续至今。
明治维新之后,虽政权受限,但凭借势力资助天皇调度兵粮军饷,使之成为以家族为中心的垄断经济集团。其以钢铁冶炼、石油开发为主要枝干事业,之后涉及范围不断向外扩张,分枝公司遍布金融、地产、船舶、物流等领域,借此成为日本前三大财阀之一的“藤原家族”。
我的父亲藤原佑司是我祖父的长子,祖父一共育有三子,其上还有祖父的兄弟和其子女等不下数十人。但按照规矩,只有本家具有继承家族财政大权的资格。
我父亲在二十多岁时与我的母亲——安野集团的千金——完婚,两年后,我出生在一个秋季的雨夜。父亲第一次抱着我时,喜不自胜。祖父为我取名:藤原琴子。
我的出生,为整个藤原府邸带来了莫大的生机。父亲和母亲都沉溺于初为人父人母的欢愉中,祖父虽然也很欢喜,但眉间带着隐隐忧愁,缓缓道:“若是个男孩就更好了。”
父亲和母亲明白祖父的顾虑,作为家族未来的接班人,还有一个重要使命便是诞下家族血脉的继承人。虽然祖上并未明确规定,但继承者在大家心里都默认为男子。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因为祖父那句话太过担忧,毕竟这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祖父的愿望今后自然会实现。
这个期许,在第二年秀子出生之后被完全打破,由于母亲天生体弱带有隐疾,生秀子时出现难产大出血,虽然几经努力终于母女平安,却被医生诊断出今后已无法再生育。这个消息对于父亲和母亲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家里因此陷入一片阴霾。祖父得知之后,站在装秀子的保温箱旁静静看了一会儿,道:“就叫秀子吧……藤原秀子。”
护士抱着的秀子来到母亲床边,母亲瞧了瞧,眼眶瞬间湿了,抹着泪对护士摆摆手道:“够了,够了,抱下去吧……”
父亲站在一旁,也向护士摆摆手,叫其抱着秀子退下。
从那之后,母亲常常对父亲愧疚地叫道:“噢,老爷!”见到秀子时,总是用手捂着胸口做出痛苦的神色。
很奇特吧,明明是同一父母的女儿,却因为出生顺序不同,而得到一天一地的待遇。
秀子从小性格乖戾、很不听话,拿着东西就向人乱扔,家里很多瓷器碗具被其砸坏,又常常啼哭不止,看管的嬷嬷怎么哄都没用,夜里经常吵得全俯不得安宁。父亲十分不喜,母亲也渐渐一提到秀子便用手指抚摸着太阳穴作头痛状。
而自幼温顺听话的我明显更得父母喜欢,久而久之,就连俯中的下人也对秀子暗地议论起来,对待我俩的态度也越来越区别明显。
因为母亲不能生子,分家那边渐渐对父亲施压。为此,父亲决定必须在此时为藤原家族找一个实力雄厚的联姻对象,以堵住分家的悠悠之口。最终,父亲选择了在金融证劵界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迹部财团。
六岁那年,我和秀子跟着父母来到英国伦敦北部温布尔顿附近的一个古城堡。
我坐在马车内听着“哒哒”的马蹄,望着车窗外的椴树林,碧绿的枝叶遮蔽着天空,空气里混着浓浓的青草味。父亲告诉我和秀子,我们将要拜访与藤原家族先前有过交集的迹部先生一家。
马车停在一座古城墙外,仰头可见里面五六个眺望台和几座尖顶的城楼。城门口早已站立着两排迎接等候的仆从。
放下吊桥,马车继续前行,车轮在木质的吊桥上滚动出“噔噔”的声音,吊桥下款款流淌着泛着日晖的护城河水。
又徐徐前进一阵,便到了城堡正门,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走下马车,见城堡正门大开,两排仆人恭敬站立。迹部俯的山田管家站在大门中央,满脸堆笑地将我们迎接进入这座古城堡中。
刚踏进城堡,眼前出现大片的玫瑰花海:红的、白的、黄的相互排列交织成地毯式纹路的花圃。成群的蝴蝶在花间嬉戏,满园的花香钻入鼻间。一位带着慈祥笑意的老仆人——迹部俯的秋山太太——站在城堡主楼的石砌门口道:“欢迎,老爷和夫人已经在会客厅了。”
走入室内,见彩色大理石拼铺成的彩绘地板,白玉色的阶梯分列左右。中央是一处小型的瀑布,水流冲涮着水池一座古希腊裸体雕塑。拱形的屋顶上画着巨幅西方神话的彩绘,屋顶下方的墙壁上装饰着一排凸出的半身形雕塑。穹顶下倒挂着一架成王冠型的巨型镀金吊灯,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来到会客厅,迹部先生和夫人连忙坐起身和父亲母亲相互问候交谈。在我的第一印象中,迹部先生和迹部夫人都是十分高贵的人,不同的是,迹部先生看似威严,眼眸却透着谦逊和善;迹部夫人看似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魔力。
“真是太感谢了!”父亲拍拍我的肩膀道,“这是我的女儿琴子和秀子。”
迹部夫人微笑地将目光转到我和秀子身上,惊叹道:“真是可爱啊,一看就是绝色的美人胚子啊!”
母亲忙谦虚道:“您谬赞了,琴子才六岁,秀子比她小一岁。”
“噢,六岁!正和景吾一样年纪呢!”迹部夫人道。
迹部先生转身对山田管家道:“景吾去哪儿了?不是说过家里今天有贵客到访吗?”
“景吾少爷这个时候应该在跑马场练习骑术。”山田管家道。
“真厉害啊,这么小就开始学习骑术了!”母亲诧异道。
迹部夫人笑了笑道:“才学不久,我这就叫人把他带过来。”
母亲续道:“这哪里能呢?本就十分打扰了,我们反正没事,正想去跑马场看看呢!”
父亲点头,对母亲的话表示赞同。
迹部先生遂颔首道:“也好,藤原君远道而来,我们正该带藤原君在城中各处转转,好尽地主之谊。”
迹部先生和夫人领着我们一家在城堡中边走边聊,城堡内的教堂传出灵澈的钟声,飞鸟在庭院花园中穿梭,坐马车经过一段被修剪整齐的十几米高的椴木树墙,渐渐到达外城中的跑马场。见一大片绿地被栅栏围起,马嘶声鸣,簇簇人影流动。
下了马车,早有五六个穿着骑装的驯马师恭敬地站在马场入口旁。
“少爷最近学得怎么样?”迹部夫人问道。
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驯马师上前道:“景吾少爷聪慧异常,差不多已经掌握了马术的基本技巧了!”
迹部夫人听后自得一笑,正自回头邀请父亲和母亲,忽然身后一阵人声惊呼。
我和秀子跟在后面快步跑进马场,见一位穿着骑术装,戴着头盔的男孩骑在一匹白色小马上。那白马在原地不断跳跃翻腾,似乎非常不满有人骑在自己身上。那男孩一手死死拽住缰绳,一手紧紧抓住马的鬃毛,就是不让其将自己摔下来。
“景吾少爷!快来人!来人啊——!”周围十几名的马师和仆从惊慌大叫,几个有经验的驯马师忙上前,无奈那匹白马四蹄不断翻踢,让四周人难以靠近。
迹部夫人神色大变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驯马师面带惶恐之色道:“这是昨天送来的一匹纯种的英国赛马,不过还未将其驯服。”
迹部夫人呵斥道:“这样的马怎么敢让少爷骑上去?!”
那位驯马师额上冷汗直冒,惊恐道:“夫人恕罪,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拦,景吾少爷就一跃上马背了!”
眼前瞬间一片混乱,仆从和驯马师围在那匹发飙的白马旁又慌又急。
忽然,那白马一发足,从人群中冲出,向我迎面袭来。
“琴子——!”
我父亲和母亲同时大喊道。
我背心一凉,身子不由得向后一仰,望着逼近的白马全身颤抖,害怕得动弹不得。
当马蹄在我眼前抬起,我惊叫一声闭上双眼,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就在此时,耳边一声马鸣,马上男孩大喝一声,将缰绳狠狠一拽,白马马头一转,向另一方奔去。
“琴子!”
母亲上前一把将惊坐于地上的我拉起来抱在怀里,面上惊慌之色仍未褪去,眼里含泪,语声有些发颤:“怎么样?还好么?琴子!”
我被母亲死命抱在怀中,没有说话,悄悄转头向马场望去,见那匹白马载着那少年在马场中围着圈飞奔起来,最终马蹄放慢了速度,停在原地,十分乖巧地翻了翻耳朵,不再反抗。
“吁——!”
那男孩勒了勒缰绳,拍了拍马的鬃毛,翻身下马。
四周仆人连忙迎上去,那男孩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我面前,摘下头盔,甩了甩发间的汗水。灰色的发梢下,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额头上仍残留着汗迹。
“你没事吧?”他道。
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英俊的面庞像是沐浴在光华之中。
我眨眨眼,觉得有些恍惚,还未做声,秀子已经在旁抢先道:“你这么问,我们当然只能说没事了!”
他眉头一蹙,转头便迎上了秀子清冷的目光。
“秀子!”父亲生气地制止道。
秀子冷哼了一声,嘟着嘴,不屑地扭过头。
迹部先生走上前道:“景吾,见过藤原先生和夫人!”
他随即走到我父亲和母亲面前,行礼道:“您好,我是迹部景吾。刚才让你们一家受惊了,十分抱歉。”
我父亲连忙摇头道:“没事,迹部君的儿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优秀勇敢啊!”
“您夸奖了!”迹部夫人此时上前,轻轻理了理迹部额前的头发道,“怎么这般胡闹!万一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迹部嘴角上扬,自信道:“放心吧,母亲。这世上没有本大爷驯服不了的马!”
迹部转身对着那几位驯马师道:“把它牵下去,从此之后它就是本大爷的坐骑‘伊丽莎白’!”
几位驯马师应声答“是”。
那匹白马长嘶一声,甩了甩尾巴,在几位驯马师的看护下牵去马棚。
……
城堡内的餐厅,用棕色橡木作为护墙,铺着繁复花纹的人工织的地毯,屋顶是巨幅的圣经故事彩绘,数盏由施华洛世奇制作的水晶枝式吊灯垂下,将餐厅照得金碧辉煌。
长形餐桌上排放着烧制精美的陶瓷餐具,我们一家人坐在一侧,迹部先生坐在主席,对面是迹部夫人和迹部景吾。四周站立着几位男仆和女仆为餐桌上每人倒了一杯苏打水。
“景吾少爷现在是在英国念书吗?”母亲道。
迹部夫人含笑道:“刚刚进King Primary School 上学。”
父亲感叹了一声,道:“那可是英国有名的贵族学校啊,据说英国皇室成员也在那里就读。”
母亲微笑地望着迹部道:“想来景吾在学校也一定是相当优秀的,不知除了骑术,还在学什么?”
迹部道:“我还会钢琴和小提琴,最近刚刚开始学习东西方历史和交际舞。”
母亲点点头道:“哦,那也很了不起了!”
迹部夫人正笑着摇头,在座的秀子冷冷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
迹部眉头一蹙。母亲瞬间尴尬,转头带着愠色道:“秀子!”
秀子轻哼一声,一脸不服气:“本来就是!他会的不过是些大多数人都会的东西,我说会,你们一句好话没有。偏偏他一说会,就像见到什么稀罕东西似的!”
“你!”母亲有些语塞,压低音量用眼神示意秀子闭嘴。
秀子嘟着嘴,面上毫无愧色。
“哦?原来你也在学这些啊……”迹部看着秀子挑眉道,“真是吃惊啊,我还以为你是个连基本礼节都不知道的家伙!”
秀子眉头一竖,恶狠狠地瞪着迹部景吾:“你说什么?”
“景吾!”迹部先生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种不可违背的威严,“不要让我觉得你连待客之道都要重新学习!”
迹部景吾听后,望了一眼秀子,将目光转向别处,不再言语。
“不好意思……”母亲面带愧色道。
迹部夫人摇头道:“哪里,小孩子斗斗嘴罢了。”
此时,仆人将餐前面包端上桌,棕色小巧的羊角状面包带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阵阵甜香。
“请用!”迹部夫人道,“这是请法国专门的面包师做的。”
秀子瞧了瞧,惹不住伸出手去取面包,抓住面包的一瞬间,发现迹部景吾也伸出手抓住了同一块面包。
迹部和秀子先是一怔,之后同时望着对方,紧抓着面包,谁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四周的人见状,都尴尬地愣住了,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放手!”秀子大声道。
迹部冷笑着:“该放的是你!”
两人僵持不下,使劲抓着面包,迹部忽然一用力,将面包抢了过来。
“你!”秀子霎时大怒。
迹部有些自得,晃了晃手中面包,像是拿着战利品一样道:“归本大爷我了!”
秀子咬咬牙,从桌前拿起另一块面包,顺手砸到迹部脑袋上。
还没等迹部气得站起身,秀子又双手抓起桌上的一个个面包向迹部连番掷去。
“给!吃死你个自大狂!”
秀子扔下这句话,从座椅上跑出了餐厅。餐桌旁的迹部先生和夫人神色惊异。
“秀子!”母亲从座位上起身,对着跑出去的秀子,怒道,“秀子!停下来!秀子!……”
叫了良久,秀子再没出现。
母亲和父亲深蹙眉头,一时不知如何向迹部先生和夫人解释。
“迹……迹部君……”父亲神色凝重,准备起身致歉。
“对不起!迹部先生、夫人!”
父亲和母亲忽然愣住,见我站在迹部先生和夫人面上鞠躬道:“对不起,请原谅我妹妹秀子!我代她向您们二位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罢,我快步走到迹部面前,从桌上拿起餐巾,一边帮其擦去身上的面包屑,一边愧疚道:“没事吧?迹部君。”
迹部整理着衣衫,看着我,面上仍带着几分未消退的怒气。
“给!”
迹部抬头,见我双手捧着一块新拿的面包,递到他跟前。
“面包!”我微笑着,满心期待地望着他。
迹部眨了眨眼,缓缓接过面包。
我对着迹部再次鞠躬道:“秀子她刚刚只是生气,但她并没有故意要和迹部君为难。真的,她平时挺好的!我愿意代她接受迹部君的一切惩罚,直到……直到迹部君不再生气为止……”
迹部愣了愣,微皱着眉道:“喂喂,你真的是那家伙的姐姐吗?”
“诶?”我面上一红,忽然变得紧张,继续鞠躬道,“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迹部见状反倒变得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道:“我没说你啊……干嘛要说对不起?”
我一听,变得更加紧张道:“是……是!对……对不起!”
迹部有些无语地瞧着我,最终叹了口气道:“好了,本大爷还不至于计较这种事情。你回座吧。”
我呆了呆,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道:“是!”说罢,连忙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喏,给你!”迹部将手中那块面包放到我的餐盘里,“你是客人,应该先享用的。”
我再次一愣,瞧着自己餐盘内的面包,心里一阵感动,点点头“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开心得有些不知所措。
迹部先生和迹部夫人对望了一眼,眼中闪出几分诧异。
我抬头发现父亲和母亲向我露出满意赞许的眼神。
我当时并不明白父母和迹部先生他们眼神的含义,只觉得那是我人生中吃到的最美味酥软的面包。
……
之后的晚宴上,迹部夫人问了好多关于我的事,宴席上的气氛也慢慢变得和谐融洽。
“请让您的女儿留在这里吧!”
事后迹部夫人在花园和父亲、母亲一同散步时说道:“景吾从小就没有兄弟姊妹,朋友也只常见到桦地,总觉得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城堡里很寂寞呢。让琴子和秀子在这里和他一起生活学习吧,我们会比亲生的子女还要疼爱她们的!”
母亲望了一眼父亲的神色,微笑地答道:“如此……真是太感谢了。”
迹部夫人又说了些礼节上的客套话,双方各自心照不宣,在决定将我和秀子留下来的晚上。迹部财团和藤原家族签订了第一份比较明确的合作协定。
当然,这些事情那时的我们并不清楚。
我们一家在城堡中住了将近半月,在父亲他们将要离开的前三天,母亲私下找到了我。
那时,我正拿着面包屑,跑到城堡偏南的一座的天鹅池旁。
这是一座设计成室内的半露天池塘,阳光从头顶的天井投下,好似晨光透过幽谷。清亮的水波顺着池中一座巨型的沐浴的女神维纳斯雕塑的肌肤上流下,伴着细细的流水声。碧蓝的池水中,十几只雪白的天鹅在波面嬉戏。我踩着架在池中的石板路,走到维纳斯雕塑旁,蹲下身,将面包屑洒向池中。十几只天鹅便摇着尾巴一摆一摆地游过来觅食。
我瞧着池中天鹅的可爱模样,不禁欣喜地笑出声。
“喜欢这里吗?”
我一惊,转过身发现母亲正站在我身后,连忙站起来。
母亲面容温和,眸中带着隐隐的不舍,缓缓道:“喜欢这里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喜欢迹部景吾吗?”母亲道。
“诶?”我浑身一颤,那么小的年纪,哪里懂什么叫喜欢,只瞪着双眼,站在原地显得局促不安。
母亲瞧着我的模样笑了笑道:“或者说……你喜欢和迹部景吾在一块儿玩吗?”
我眨眨眼,想了想,面上有些红晕,点头道:“嗯!”
母亲听后,淡淡一笑,蹲下身,抚摸着我的脑袋道:“噢,这样……这样就好……”
我注意到母亲的眼中带着浅浅的泪光,十分诧异地望着母亲。
母亲摆摆手,轻轻拭去流出的几滴泪珠,轻抚着我的面颊,柔声道:“记住,如果你真的希望和他一直在一起,就呆在这里好好学习,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继承人吧!”
“继……承人?”我疑惑道。
母亲眼里带着慈爱和隐隐的伤感,颔首道:
“那样的话,琴子就可以永远呆在他的身边了!”
我点点头,将母亲的话语牢牢记在心里,却弄不明白母亲眼里的悲伤是从何而来。
……
送别了父亲和母亲之后,我与秀子从此生活在城堡中,和迹部一样入读King Primary School 学习。
秀子性情仍旧十分偏激,从小到大,父母给我们的东西无论是糖果还是衣服,只要有一点不一样,秀子就会显得特别在意。每当父亲或者迹部夫人命人送来玩偶时,秀子总是争在第一个去挑选自己喜欢的玩具,不许别人在这之前将自己喜欢的玩偶拿走。同时,秀子和迹部也冲突不断。
“为什么你总是要抢你姐姐的东西?!”一次,迹部看见秀子抢去了我手中送来的一只芭比娃娃时,有些生气地上前和秀子理论。
“反正她什么都不做,自然就会有人将东西送到她手里!”秀子指着我,恨恨地瞪着迹部,“我不抢,就什么都没有!”
秀子说罢,将芭比娃娃抱在怀里,扭头跑开。迹部站在原地,气不打一处出。
……
教授我们社交礼仪课的家庭教师玛索夫人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随时随地都保持着西方油画里贵妇一般的穿着和姿态。
“各位少爷、小姐,在这堂课之前,希望你们牢记:无论何时,家族利益永远是你最先考虑要素。良好的礼仪,优雅的举止是你们与人交际,为家族事务服务的先决条件。所以,希望各位不要误会我的过分严厉。你们要明白,你们今天所拥有的异于常人的一切,都是源于你们高贵的血统,为此希望你们铭记自己生来的责任和义务!”
玛索夫人每次上课前都会将此话重复一遍。迹部却总是不以为然。
“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源于心中。”迹部经常这样说着。
秀子也常与玛索夫人顶撞。可以看出迹部和秀子都不喜欢玛索夫人,而玛索夫人也不喜欢迹部和秀子,但玛索却异常地喜爱我,因为我一次都没有违背过她的要求。
我像一尊白瓷,被他们着上喜爱的色彩。
或许在迹部和秀子眼里,我无疑是最懦弱的。
只要能呆在他身边,任何条件我都会妥协。
……
当白雪覆盖了城堡,便到了圣诞节和新年。原本对于孩童来说是十分开心的日子,而我们却有些失落。
我们的父母总是会以家族事务优先,而理所当然地推掉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的聚会。当大多数孩子都和家人聚在一起欢庆的时候,迹部和我、秀子三人常常都是对着一堆礼品盒,在仆人的陪同下装饰圣诞树。戴着圣诞帽,面对一桌的丰盛晚餐,听着唱片机放的圣诞歌沉默。
过生日时,也是三个人对着高高的生日蛋糕,在周围一众仆从唱着生日歌中度过。
在我八岁的那个圣诞节,当我们三人靠着壁龛里的炉火,坐在圣诞树旁时。城堡中的女仆莉莎捧着一个大盒子走过来,对着我笑容满面道:“琴子小姐,这是迹部夫人命人送过来给您的!”
我站起身接过盒子打开,见里面躺着一件天蓝色镶着银边的薄丝绣花的晚礼裙。
我小小惊叹了一下,感叹着裙衫做工的精细。
“我的呢?”秀子站起身,盯着莉莎道。
莉莎瞧了眼秀子,气定神闲道:“不知道!”
“不知道?”秀子眉头一竖,冷冷道,“你说什么?”
莉莎嘴角一笑,轻蔑道:“迹部夫人吩咐的是给琴子小姐,并没有提什么秀子小姐!”
“你!”秀子咬咬牙,恨恨道,“你胆敢再说一遍!”
莉莎又白了秀子一眼,洋洋自得道:“再说一遍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什么秀子小姐!”
秀子瞬间冲上前把莉莎狠命一撞,莉莎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秀子快速跑过去,用脚对着莉莎的腹部使劲踹了几脚,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莉莎捂着腹部,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我连忙上前,拦住秀子道:“住手!秀子,这件裙子你喜欢就拿去吧!”
我说着将那套天蓝裙衫递到秀子面前。
“谁要你可怜!”秀子抓起裙子掷在地上,狠狠踏了几脚。
迹部顿时起身,一把抓住秀子的手腕怒道:“你干什么!”
“你放开!”秀子瞪着迹部大声道,不停地挣脱。
迹部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冷冷道:“本大爷叫你停手!”
“你们都是一伙的!”秀子怒吼道,手上使劲用力。
迹部竖着眉头,气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谁要你管?!”秀子气愤地大叫着,手上猛一用力。
“啪!”
混乱中一声清脆刺耳的声音响彻屋宇。
我惊呼一声,吓得捂住了嘴,怔怔看着迹部。
屋内忽然沉寂,迹部直立在原地,低着头,右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疼痛的感觉,眼睛被额前的发丝遮住,看不清神情。
秀子的手还在不住颤抖,面上满是惊恐之色,盯着迹部,被吓得眼中浮动出泪光,缓缓倒退几步,转身掩泪逃走了。
“景吾少爷!”山田管家正端着橘汁走近,大惊之下,装着橘汁的玻璃杯“噼啪”一声摔碎在地。
山田管家慌忙走到迹部面前蹲下身,关切道:“景吾少爷!”
迹部一摆手,没有看山田管家一眼,兀自低着头,静静地走出前厅。
“景吾……”我缓缓站起身,瞧着迹部离去的背影,眼泪不自觉地流出。
秋山太太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和声道:“没事的,琴子小姐,小少爷不会有事的。”
秋山太太说罢,转过身对山田管家道:“快派人跟在小少爷身边,再叫些人过来把这里收拾一下!”
还愣在原地的山田管家猛然反应过来道:“好……好,我马上去办!”
“莉莎!”秋山太太突然沉着脸道。
正悄悄站起身想要溜走的莉莎全身一震,转过身,低着头,瑟瑟发抖道:“秋……秋山太太……”
“身为下人,应该时刻明确自己的身份,主子无论是谁,你都只有听命的份!”秋山太太原本慈祥和蔼的面容,此时变得冷峻无情。
莉莎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语声发颤:“是……是……”
“下去吧,从此以后你只准呆在厨房和地下室效力,不得再在大堂、前厅出现!”秋山太太长舒一口气,将视线从莉莎身上慢慢移开,面上又恢复了平常的慈爱温和,“顺便告诉城中那些和你一样的人,如果还有一个人敢在背后议论、搬弄是非的,我就将他撵出城堡!”
莉莎听后连连点头,战战兢兢地快步离开了。
……
那天一直到晚上的圣诞聚餐,秀子也没有出现。
我和迹部坐在长桌旁,面前是一大盘火鸡和各式各样的美味菜肴。我悄悄打望着迹部,见其神色默然、静得吓人,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秀子小姐还没来吗?”秋山太太站在一旁询问着秀子的贴身女仆吉田。
吉田鞠躬道:“秀子小姐一直没回房,不知去哪儿了。”
秋山太太眉头微蹙,心中默默思索着。
“不用等她了!”迹部忽然出声。
在场的人全都一怔。
迹部拿起桌上的刀叉:“她不想来就别来,没人稀罕她来!”
我心里一酸,感到异常难过。
秋山太太强笑道:“那这样,小少爷和琴子小姐先用餐吧。我命人再到秀子小姐平时喜欢去的地方找找。”
迹部一言不发,切了一小块火鸡肉塞进嘴里。
我低着头,看着面前桌上的餐具发呆。餐厅的气氛十分沉闷,周围的仆人瞧着迹部脸色也不敢做声,整个屋内只有迹部用餐时刀叉的碰撞声和餐厅正中墙上挂着的吊钟行走的“咔咔”声。
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刮着,不知不觉,外面已经飘起了大雪。
我晚饭并没有吃多少,就回房休息了,瞧着窗外的大风雪,望了望屋内的时钟,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
楼道上忽然阵阵人声响动,我起身披上一件羊绒外套,打开门走到前厅,见秋山太太站在大堂内,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琴子小姐?”秋山太太见到我从回廊上走下来,连忙迎上前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还未答话,山田管家急匆匆地走过来。
秋山太太忙转身向山田管家道:“怎么样?找了吗?”
山田管家摇头道:“城中的钟楼、走廊、花园等等都找了,就是没看见秀子小姐,我已命人开始在主楼其他地区搜索了!”
“秀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拉着秋山太太的手臂道,“秀子怎么了?秀子现在都还没回来吗?!”
秋山太太忙安慰道:“小姐别急,我们已经派人扩大城中的搜索范围了,很快就能找到秀子小姐的!”
“秀子……”我心里一紧,奔出了前厅大门。
秋山太太和山田管家赶紧跟出来劝说。
室外飘着大雪,地上的积雪漫过了我的脚跟,寒风如刀割一样刺疼。
仆人们打着手电筒来往穿梭在庭院中,不断呼喊着秀子。
我不顾秋山太太如何阻拦,在城中慌乱地寻找起来,秋山太太没办法,只好一直紧跟在我身旁。我们从内城一路寻找到外城,也没见到秀子的踪迹。
“秀子!”
我在阵阵风雪中大喊着,呼啸的寒风在我耳畔发出“嗡嗡”的声音,片片鹅毛似的满头飘洒的雪花遮蔽着我的双眸,眼泪从眼眶涌出的瞬间,似乎已化为冰冷的泪痕。
“琴子?”
我一抬头,见面前是一匹壮硕的白马,马上坐着一人,身上披风被寒风吹浮在空中,挡住了我的视线。
“景吾?”我惊疑地眨眨眼。
迹部下马,走到我面前道:“风雪这么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忙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慌忙地抓住迹部的胳膊道:“秀子!秀子找到了?”
说罢,我忍不住哭泣起来。
迹部沉默地注视着我,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
“景吾少爷!”
一个护卫骑着马来到迹部面前,下马道:“北城门的警卫刚刚来报,从城外送食物进来的商人称,之前有位穿着红色披风小姐模样的女孩混在他们运送食物的马车内从北门口出去了。”
“什么?”我惊道。
秋山太太上前一步:“那还不快通知救援队往北城门外的荒原里找!”
那护卫面露难色道:“已经通知了救援队,但是他们说风雪太大,直升机等设备根本不能出动,必须等风雪停了之后才能展开救援。”
我心再次被狠狠一拧,脚下一软,不禁向后倒退几步。
这时,眼前人影一闪,迹部忽然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景吾少爷!”
四周的仆从一个接一个地惊呼着。
“景吾!”我连忙快跑着跟过去,却被秋山太太一把拉住。
秋山太太把我使劲护在怀里,对四周人道:“快去!通知北城门的警卫赶快关闭城门!绝对不能让小少爷出城!”
“是!”
周围霎时喧哗一片,人声、马嘶声不断。
我被秋山太太紧紧拽住挣脱不得,透过鹅毛纷飞的大雪,凝视着骑在马上的迹部的身影消失在夜晚重重的黑影中。
……
当关闭城门的命令传达到的时候,迹部已经骑着白马“伊丽莎白”消失在北城门外。
山田管家一边不断催促救援队,一边命警卫骑着马到北城门外搜寻,无奈风雪太大,漆黑的夜色下面对茫茫无际的荒原,根本无从下手。
我站在城堡最高的眺望台内,站在石砌的窗口边,在茫茫的大雪中打望着城堡北部那片被黑暗包裹的荒原,寒风从窗口钻入我的脖颈,我渐渐被冻得牙齿打颤。
“琴子小姐,请回房吧!”秋山太太在旁道,“这样会冻坏您的!琴子小姐!”
我遥望着那片荒原,最终被仆人强行带回了房间,看着时钟,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茫然无措地缩在床头,一夜无眠。
……
……
夜黑风紧,雪飘洒在荒原上。
秀子躺在雪地上,望着头顶呼啸的雪片发呆,四肢已经渐渐没了知觉,脑中变得越来越浑浊茫然。
“我快死了吗?要死在这里了吗?我死后会被秃鹫吃掉骸骨吗?”
死亡的恐惧汇聚在胸口,慢慢将人压得越来越无力。
一股疲惫如烟般袭来,愈来愈浓,让人只想沉睡,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秀子渐渐闭上了双眼。
……
“秀子——!秀子——!……”
忽然睁开眼。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是来救我的吗?
真的,还会有人来救我吗?
……
“秀子——!秀子——!”
……
呼声渐渐临近,声音有些沙哑。
是谁?
是谁在叫我?
是谁来救我?
……
耳畔一声马鸣,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秀子!秀子!”
秀子使劲睁大眼,借着雪地反射的稀薄白光,渐渐看清眼前的人脸。
“迹部……景吾?”
秀子喃喃道,又陷入焦灼的疲惫中,没了思维。
……
……
在荒原中一处附近牧人的仓库中,迹部找到了一些柴火和食物。
“秀子!秀子!”
秀子迷蒙地睁开眼,忽觉眼前闪着火光,篝火的上方支着一个小型灶台,灶台上放着一个小铁锅,冒着热气。
“醒醒,秀子!”
迹部摇着秀子的肩膀不停喊道。
秀子面色惨白,双唇已呈乌紫,四肢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温度。
“冷吗?秀子!”迹部触摸着秀子冻僵发红的双手,深蹙着眉。将身上披风盖在秀子身上,最后索性将秀子抱在怀里为其取暖。
秀子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迹部景吾。
迹部用木碗盛了一碗锅里烧开的热汤。一手扶着秀子,一手端着汤碗道:“快,把这喝下去,一会儿就会恢复体温了!”
秀子依言吞了几口热汤,感到体内一股热流涌向丹田,思维渐渐清晰了一些。
“迹部……景吾……”
秀子凝视着迹部,慢慢吐出几字。
迹部连忙将汤碗放在一边,将秀子抱在怀里,使其离篝火更近一点。
“好点了吗?秀子!”
秀子仍然十分疲惫,缓缓道:“只是觉得累……想睡……”
迹部听后,又给秀子灌了几口热汤:“别睡,一定要保持清醒!听到了吗?秀子!”
秀子被热汤呛得咳嗽了几下,喘了喘气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救我?你不是一向帮着她的吗……我死了……你应该很高兴的……再也……再也没人……跟你吵了……”
“别胡说!”
迹部神色肃然,语声坚定:“在我心里,你和琴子没有任何差别!”
秀子霎时呼吸有些急促,激动道:“真……真的吗?”
“嗯!”迹部毫无犹豫地答道,“别睡啊,秀子!千万别睡!试着和我说话,我们一起等到天亮,那时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秀子眼角涌出几滴泪珠:“真的……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当然!”迹部道,“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直到救援队赶来!所以,就算再困也千万别睡啊,秀子!答应我好吗?”
“嗯!”
秀子面上泪迹斑斑,努力地抗拒着脑中的倦意,哭泣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只要有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火焰将秀子惨白的面颊添上了一丝血色。风雪还未停止,木质的小门被吹得“嘎吱嘎吱”响。
小仓库窗内透出一束淡淡的火光,在漆黑无垠的荒原上点缀出一丝嫩芽萌发的星光
……
……
在第二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风雪终于渐渐变小。经过救援队的几番寻找,迹部和秀子在早上七点左右被平安送回了城堡。
之后休养了将近两周,秀子身体终于恢复如常,性情也不知为何变得不再那么任性尖刻。虽然与迹部仍旧经常争吵,但我却能明显感觉到,秀子大多数时候并没真的生气。对我的态度,也不在那么事事针对。
为此,我既高兴又感到隐隐的不安。
夏日的一天,我在庭院中追着蝴蝶玩,太阳渐渐西沉,突然听到一阵歌声。我有些奇怪,顺着歌声方向寻去。
在城堡一处人迹少见的喷水池旁,成群的白鸽在喷水池边觅食栖息。
我躲在一尊七八米高的雕像后面,偷偷瞧去。
见秀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轻纱长裙,面上带着幸福的浅浅笑靥,哼着歌在喷水旁跳着芭蕾。
喷水池反射着夕阳的点点金辉,半透明的轻纱长裙随风飘动,像花瓣一样舒展开,白鸽飞舞四周,伴着秀子旋转优美的舞姿,好似到了仙境一般绮丽动人。
在我的记忆中,秀子就是在那时变得异常地耀眼夺目,就像全身镶了一层光圈,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
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这其中原因。
现在想来才明白,
那是因为。
她对他,
产生了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