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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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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之上,小舒凡依着她娘的遗言,一捧一捧的把骨灰攘进滚滚江水————
娘,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哭反笑。
三岁的她气质如大人一般。
说甚么败柳之女无颜葬入舒家坟地,说甚么来去空空焚个干净!
瞧了眼一旁哭的泪人般的杨老爷————
娘啊,为人者总是反复无常,您生我于世,竟是为了看笑话么?
那凡儿笑了,娘是不是该带凡儿去了?
“竹儿。”一双素手抱住她,“常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小舒凡转过身,淡笑依然。
“二娘。”
“人世间的事,你向来看得通透。所以————”二娘哽咽,“你娘的用心——”
“竹儿明白,二娘放心。”
“爹爹——”她挣开二娘,来到杨老爷身边,“竹儿没了娘,今后只有爹了!”她扑进他爹怀了,大怮。
“舒瑶!你放心,我一定会养好我们的女儿啊!”杨老爷抱着女儿悲痛欲绝。
“爹——我想娘————”
“竹儿,爹的竹儿,爹以后一定会代你娘疼你爱你,再不让我儿受一点委屈————”
微微冷笑,小舒凡眯上了眼睛。
田府 账房
陆陆续续有人进出,人人面色紧张。
“又哭了?”有管事的悄声问道。
“又被欺负哭了。”一账房拉管事到一边道。
“舅老爷也真是,好歹都是田家的事,他这么拿权,田家小辈以后怎么翻身呦!”
“可不是!真格把自己当成田家太岁了!”
“这二夫人也怪可怜。”
“说是可怜,可我怎么觉得这二夫人言语之间半分不饶呢?”账房思量道。
“我也有这种感觉,先别管这个,我有心等老爷回来————”管事的使了个眼色。
“我正有此心!”账房撇嘴点头。
他们啊,忠的可是田家!无论她二夫人如何,掌权的得是田家人才行!
梅香园
揉揉发肿的眼泡,今天过于卖力了。
直起身,肩胛骨卡卡作响,锤了锤后背,晃着脖子,她扑到了床上。
“二夫人。”门外丫鬟道。
“我歇下了,去吧。”她闷着声,手在枕下摸索着。
门开了,她抬眼,见是他,别过脸,翻出一本账册来,就那么趴着看起来。
他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坐下来,蒙上眼睛,轻触她背——
她激灵坐起,怪看他。
他皱眉拉下她————
“疼疼疼!”
他按着她手感不佳的后背,眉峰越发纠结。
“竹儿,待事情完结,你随我去逍遥峰罢。”
她一顿,“避祸?”她淡笑。
“强身。”
“每个月百十两银子的补品我也不是白吃的,竹儿身体强劲的很,不劳相公费心。”
“你厌心太重,避世方能长寿。”
“厌?从何而来?相公,愚妻每日欢喜的很。”
“若是太难,可以慢来。”
她看着他,这是连怀安?“你是不是在我那朵大姑娘那儿听了什么?”
果然。
他片刻不语。
她淡然一笑,而后幽幽道,“是难了,到底是八家之首的田家——————舅舅那头看着松散,实是外松内紧,以柔克刚虽是最佳之法,碰到铁板却只能伺机而动。”
“要你赔了不少泪。”
“若想得必先失,六凡轮回之根本也。”
“如今日这样的柔法还要多久?”
“老爷要回来了?”
“不。”
“到今天为止罢,明天开始抱病不出。”
“虚虚实实,兵无常势。”
“徒众我寡,又疮痍之后,不可以矢石相持,须以权道制之。”
“弄权也。”
“吾非男身,实属幸彦。”
“以薄力搏强势,坚韧而后发,是为竹。”他音色感叹而轻柔。
“识我者怀安。”她大笑,而后正色道,“我知你瘾头大发,可为妻实在困倦,相公,饶了奴家罢。”
拿走她手中账册,他离开。
夺我消遣,我还有其他。
抽出被褥下的另一账册,她微笑视之。
再娶的前两日,朵姑娘确是找他说过话。
“姑老爷,这是龙泉山的泉水。”朵儿斟着清水。
他点了点头。
“姑老爷,今日私下找姑老爷来也不为别事,有些话是该说与姑老爷该知道的。本该是主子们去说,且轮不到我这个奴婢多嘴。可您也看到了,二夫人去云游,众家小姐又都不便,小姐近身的能说上话的也就只我一个了。”
“朵姑娘但说无妨。”他喝了口水。
“姑老爷允了,奴婢也就直说了罢。”朵儿正身,微微一福道,“我跟随小姐多年,小姐的栽培朵儿自是感恩戴德。如今小姐出阁,朵儿也想跟了去了。怎奈小姐下了死命要朵儿撑着杨家,朵儿当然只是花架子——待等着大少爷有一天能把杨家产业接了过去,朵儿才能抽身去侍奉小姐。”她说的凄然,摇了摇头笑道,“与小姐共患十余载,朵儿倒也琢磨到了小姐两个最有用的本事也可以说是短处————”
他看了她一眼。
“一,不养生,不舍身。”朵儿举起两个手指接着道,“二,善用自身弱点,无不用,无谓道。”
见他思量,朵儿躬身施以大礼,退下。
个园
不舍身,他早已知晓。
不养生,他今夜见识到了,虽她进补不断,依旧气色不佳,身形干瘪,只提着一口精神气翻云覆雨。
看来太过聪明伶俐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静心打坐,吐纳,运起功来。
一月有半
帐房里,凝竹与连舅老爷分堂主事。
原本两个月没有什么生意,账房里珠算声却依旧劈啪作响。
两个多月的连环计让逃避现实的连舅老爷终于正视这个女人问题,她看似敬他万分,却拿他的话当狗屁!莫名其妙的,他的人有一半跑到她那边去!如今权利已经倾向她那一边,她不乘胜追击,反倒跟他客气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
连舅老爷想着,突然一个冷战。
她是想把剩下的人也挖过去!
这招真是妙——不!真是狠毒!
“舅舅,这是我从王家品行定的行旅茶,略有微苦,驱火气确实一流。”凝竹淡笑,谦谦有礼道。
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媳妇哪去了?难道这才是她的本色?
“我最近体寒,喝不了这茶,多谢二外甥媳妇好心!”连舅老爷立眉道。
凝竹微微颦眉,在连舅老爷喜笑颜开前,朗声道,“天赋异禀呐,明明是酷夏时节,我这心火旺得很呢。众位账房老在这房中也怪憋闷,梅香,一桌沏上一壶,解解暑吧。对了,我这里还有王家果铺的几样小点,也都分了去吧。”
你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连舅老爷尴尬的坐在帐房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忙到天擦黑,账房们有的还留着。
连舅老爷看着一笔笔的进账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非常。
“舅舅。”凝竹站直了身,两人身边的也大都退下,她一揖道,“凝竹退下了。”
“杨家主事倒是不凡啊。”连舅老爷冷哼。
“不足道哉。”她淡笑摆手,连舅老爷更气了。
“可惜所用计量都是歪门邪道,甚是不齿!”
“舅舅说的可是——凝竹在镖局里实行举措?”
“哼!”
“舅舅,这些举措看似伤了田家的脸面,却是长久之计——”
“你不必多说!”连舅老爷站起来,斜了眼低首的她,“田家不比杨家,你可知牝鸡无晨的道理?!”说完甩袖走了。
凝竹愣了一会,身边的小丫鬟来请,她回了回神。
“既是大爷回庄怎么早不回我?”她背着手去了前厅。
寒暄一会,吃了晚饭。凝竹回了梅香园,洗漱完毕,遣了丫鬟,披上外衣,她开门,望向院中的他。
“若说颜色大哥还是比不上你。”
他来到她身前。
“我这个无盐做了我朝第一美男的妻,也该满足了是不?”
他皱眉。
“大哥来,我就该退了。”
他无言。
“老爷本就这么安排的不是?待老爷回来我再交权——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幌子。外人不会因为我这个女子掌了几天权便避着田家,老爷回来该攀关系的攀关系,该亏空的依旧亏空。老爷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我做什么你也是默许,毕竟也做不了更坏。脸也打了,路也铺了,大哥来了,就表示你们三兄弟已经能接手田家,怎么?你是接手镖局——武馆,还是赌坊?”
“大哥掌武馆,三弟管赌坊。”
“是了。”她低下眼,把钥匙笑还给他,关门。
“竹儿。”他在门外轻唤。
“倒也荒唐,从来只有父为天,哪有女子做强梁?连怀安,你怎么看我?”她隔着门板悠然道。
“我若如旁人一般看你,又怎会休了再娶。”他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
良久————
“算你识货。”她弯了眉眼。
又两月佛光寺
秋正浓,田老爷带着面色不佳的夫人回府。
虽然田老夫人面露病色,却兴致依旧的对凝竹的肚子问长问短——常是不顾病体的扒门缝蹲房梁。
找了个光面堂皇的理由,凝竹避了出来。
丫鬟梅香请了最大的香杵在凝竹面前,凝竹挑眉。
梅香知趣的去换了把正常尺寸的来,燃着了,递到凝竹手上。
拜了几拜,凝竹笑望泥胎。
“二夫人,老妇人说了,让二夫人顺便求子。”梅香小心道。
“知道了,你去和方丈说,收拾一间斋房来,我稍后便去歇息。”凝竹跪在那里。
梅香领命,去了。
独她一人,她又拜了拜,起身,瞧见宝殿外的卦摊。
“先生算的可准?”她于一处挂摊前坐了下来。
“卦卦灵。”
“哦?那便给小妇人卜上一卦如何?”
“自然,请问夫人有何要问的事?”算卦人摇着卦。
凝竹拣起桌上的落叶————“便问小妇人何时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吧。”
“夫人请看。”算卦之人把法器往桌面上一扔。
凝竹挑眉观瞧,只见法器上居然写着两个字————逃命。
凝竹微微眯眼盯着算卦先生,那先生也盯着她。
片刻————
“先生非是池中物,游来此地所为何?”
法器收进口袋里,那先生不答,收摊欲走。
“算的不灵还想走,不砸摊子气难消啊——”
“大难临头还不走!妖魔,退散!”算卦先生跺脚。
“茵——”眼见那先生一僵,凝竹改了口,“姻缘虽为天定,相公虽疼惜小妇人,可成亲多年亦无子绪,时长定要休妻。敢问先生——先生莫急啊!”
踹一脚桌子对面的竹凳,竹凳垫到了算命先生的腿,先生一曲,摔地。
凝竹起身,上前,扶起。
“你不在宫里呆着跑来这边作甚?”凝竹低语。
“三姐夫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你快走。”算命先生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龙启他们说话——”
“原先和我接头的人呢?”
“迷翻了,还在路边酒店里。”
“杨家七姐杨凝茵听着,女眷要则第七章给我用指血写五遍寄到田家来。”凝竹笑笑的起身,顺便拍拍已经傻掉了的“算命先生”的衣摆,一回身,正看到多日不见的连怀安步向这里,推开“算命先生”,她迎向他。
她着青衫,显得脸色越发黄了。
瞥了眼她身后仓皇逃窜的“算命先生”,连怀安微微颦眉,后又展开。
他不追,想是已经看出是谁,凝竹淡笑福身。
“相公。”
“竹儿,母亲让我迎你回府。”
“天刚这般时分,回去了尚还可惜,你我夫妻许久不曾说话,早听说后山枫红似火,为妻的陪相公一边游玩一边说说话如何?”
“尚好。”他道,不看她,先她一步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在后山。
那山林间果真火红一片,仿若烧至天边。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她吹了吹落入掌中红叶,红叶不动,她手一斜,红叶飘落在地,再接,再斜。
他缓下步子,到她撵过他。
“相公自幼赔王伴驾,未念过这种酸诗吧。”
“长相思。”
她惊奇的抬眼瞧他,然后了然笑道,“定是宫中很多妃子吟过。”
“竹儿——”
“我们只赏景可好?”
“你可放得开手中所得?”
她背着手,悠然道,“我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低头,再抬眼,眼中已有决然。
田家卧夕园
厅堂上,田家老少一脸严肃。
“不是田家不留你,实是你已铸成大错。”田老爷别过脸,不忍看。
“老爷说的是,错在凝竹。”凝竹跪在地上,语气平静。
“儿媳————”田夫人颤声,却只叫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口多言,窃盗。七出犯了两处,你明日便收拾细软回娘家吧。”杨老爷突然道,话却像说给别人听的。
凝竹不语,磕了三个头,起身,躬身后退————
他揽住她。
“凝竹已有身孕。”连怀安目不斜视。
“真的?!”田老夫人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好在田老爷拦住她。
连怀安你搞什么鬼?她那眼神问他,他不瞧她。
“老爷!这可是我们长孙!儿媳啊,饿不饿?累不累?”田老夫人悲喜交加,居然掉下泪来。
“嗯哼!”田老爷权威一咳,厅堂里安静下来。
“父亲,好歹凝竹怀的是我田家骨肉,若讲休妻也得等到孩子诞下之后。”连怀安不慌不忙道。
“这个是自然啊!你不要我说我也得说!有了孩子还说甚么休不休的?我压根不赞成——”田老夫人赶紧住口,接着小声道,“老爷,你我都是黄土抹脖子的主了,你看别人家都是儿孙绕膝,再看我家——好不冷清!”
“夫人!”免得夫人在胡说下去,田老爷摆摆手,“这事延后再提,待我计较些时日,再做定夺。”
田老爷再次摆手。
“那孩儿先行退下。”他钳住她腰身,转身而出。
马车上
“你带我上哪?”好半天,她恢复声音。
“强身。”
“连怀安————”
“不必说。”
“我嫁入你家——”
“驾!”他大喝。
“连怀安。”她略有哽咽,“我是圣上派来监视你————”
“驾!”
良久——————
“可我嫁你无愧于心。”
良久——————
“我知道。”
马车缓下来。
“那不是你本愿。”他淡淡道。
她以手背盖眼。
“当你在大城跟我说田家有鬼时,我便明了。什么事能让杨三姑娘明知有险,还要涉入其中?除非此人有天大本事或是无限权力——在房梁上,你又以眼神告知,多次提醒,连某再迟钝也能明白。竹儿,这份情谊我定会还你。”
“你还得起么。”
“还不起也要还。”
“我杨凝竹不做赔本买卖。”她抬眼看着他,“你在就是拖累,你走吧。”
他不走依旧驾着车。
“我也不说光面堂皇的话,我之所以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和你家,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和杨家。”她躺了下来,车颠颠的。
“确是我连累你,我以为远离庙堂就远离一切权利纠葛,没想到我不杀伯人,伯人却因我而死!”
“你确实为太子办事。”
“与政事无关。”
“你连公子红口白牙撇的干净,这世间事哪里分的清楚?”
他无言以对。
“我不能给你任何约定————”
“连怀安,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你又何必多言?”
风微凉,更凉的该是人心。
马车里再无声音,她头晕晕的睡着,迷蒙中觉得他为她盖上大篷,权当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