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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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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我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不见阳光、不浇雨露,却期待着它慢慢长大。有一天,种子真的长成了大树,结出了果实,我摘下一颗细细地尝,忍不住留下了热泪。
第一章
我叫贺姝曼,那一年17岁,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三学生。
我的生活很平凡很简单,每天上学放学,在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地来回。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简单平凡的生活开始变得不简单、不平凡。我隐隐感觉得到,有些东西慢慢地在酝酿,在发酵,然后慢慢地变质,最后很有可能会把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我很害怕那样由量变到质变,最后导致脱轨失控的感觉。
所以,我极力阻止着一些事情的发生。
然而有一天,冯岚把一个紧压的弹簧摆在了我面前,她说:“阻止的本身就是一种压抑,压得有多厉害,反弹就有多厉害。”
说着,她忽然一松手,弹簧猛地从她指尖飞弹而出。
我看着那被抛到角落的弹簧,沉默了。
也许她说的并没有错。
只是——
我一声不响地把弹簧捡起,压着,望着她认真地说:“一个已经被摁下的弹簧,即使摁下的力度很小很小,早已被赋予了反弹的可能,不管何时松手都有可能飞弹而易轨,即使那可能很小很小,也并不能忽略不计。”
所以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再无回转的余地。
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足够理性的人,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能让一切都在原定的轨迹继续行走,但我还是高估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女孩,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有太多的事情我力不从心,也无法把控。
我想正因为这样,在那个寒冷的傍晚里,一直被我紧拽的弹簧终于松脱了。
事情发生在放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补课。
似乎与往常无异,那天大家都安坐在课室里听讲,可是细细察看,不难发现大家的心都散了。坐在我身旁的冯岚更是如此,她不时地朝后方看一下时间,或者望着老师发呆,心里等待的煎熬满满写在了脸上。
铃声终于如愿响起,老师尚未走出课室,众人早已甩手收拾东西,而各科的科代表也开始奔赴在课室与办公室之间。
我是英语科代表,从英语科组室里拿回来了寒假作业,分开几沓,让班里的人帮忙发着。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拿足了份数,但后来却是少了一份,疑惑之余,我不得不再下楼一趟。
而就那样,我遇到了他。
是的,他,厉行,我的数学老师。
很多时候我总觉得生活的运行轨迹是那么得让人惊喜,而又无奈,在我连续一个月没在学校碰见他之后,我居然能在楼道里遇见他,而且还差点迎面撞上。
那是冬里最冷的一天,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早上去到学校时还被冯岚戏笑为可移动的粽子。然而即使在那么冷的天气里,他依旧穿的很少。一件黑色的呢外套加一件立领衬衫,是他那天的打扮,也是最普通,最日常的打扮。
鼻间与衣服的距离不足一个拳头,我倏然停了下来,只眼睁睁地盯着他大衣的扣子,那是一枚普通之极的扣子,只有黑色的针线在其中打十字穿过。
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要不是一个从楼上匆匆而下的男生,扯开响亮的嗓门喊了声“厉老师”我想,我不知道还会愣住多久。
男生向我投来奇异的目光,好在很快便走过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抬起头来,强装镇定地说:“厉、厉老师。”只是,从没敢直视他的双眼。
我总固执地认为相遇便是一种美好,不管之后是携手前行,或是形如陌路,不管回味悠长,或是流水匆匆,感触深刻也好,浅薄也罢,那毕竟是你独立行走过的一份印记,让你的经历区别与他人,即使某个时候会突然很痛恨不如不曾相遇。
我想,厉行就是那个时候让我痛恨的一次相遇。我常常觉得要是他没出现过那该多好,有很多事情便不会发生,不会发生便不会有易轨。但那毕竟是我主观期待的臆想,有些东西我阻止不了,正如我曾经站在他的面前,然后又过去,却从不留痕迹。
我以为就是这样了,然而在划过他的一瞬,记忆还是被轻易带走。
那股从他身上袭来的烟味,淡薄如纱,却冲得我鼻子发痛。
思绪恍惚回到两年前的一天,那时我就在站在楼梯的上方,对着他说:“老师,这里不是吸烟区。”当时的我,神情应该是很得意吧?声音应该是很轻佻吧?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抓到了他的小辫子,莫名便喜形于色。
真是幼稚的,我心想,我那天不过是在他课上被他叫起来回答问题而恰好那道题我不知道答案就满心以为是他故意刁难我。我一怒,怀恨在心,偏偏在放学之时看到正站在窗台边上吸烟的某人,私心作祟下,我开口了。
只是厉行的反应从来都是镇定自若,仿佛我的挑衅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然而事实上,的确是很微不足道的,只是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他当时不过是侧头望着我,某种深凹在眼里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投落在我脸上,浅淡的却足以慑人。他弹了弹烟灰,说:“是吗?”接着,夹着烟地向我走近,再越过我,仅留下一阵飘忽不定的烟草味。
他走近的一刻,我心里猛地紧绷了根弦,也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反正如同一只进入备战状态的刺猬,把自己的利刺都直直竖起,然而待我磨刀霍霍,蓄势待发,打算硬碰硬后,却发现他走得无声无息。
直到他过后很久,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无视了,心情顿时抓狂得厉害,试想一下,一个本想耍猴的人结果却被猴耍了,那种无处发泄的怨气累积得该有多么的厚重。
如今两年了,他还是老样子,依旧喜欢无事时站在窗台边抽烟。很多次我都好想告诉他,少抽点烟,因为烟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我一直没开口。
有些时候我会好奇地问我爸,“你们男人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抽烟?”
“这需要理由吗?”
“可是该总有一个最初的理由,不是吗?”
我莫名地执着,而他却回答不出。
“或许是因为安全的需要吧。”小美告诉我,“就像有些女人喜欢化妆,有些小偷习惯带着行窃工具,都是一种安全的需要,而男人也不例外。有的男的喜欢酗酒,而有的男的喜欢抽烟,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形成了依赖,那样东西必定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到了他安慰。”
我不知道小美的说话对不对,但我找不到话来反驳她。有好几次我上课望着他,莫名地就想,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失落了。
“姝曼,”
就在我快要走到二楼的台间,厉行忽然出声喊住我。
“这个寒假还要补课吗?”
我停住脚步。
他还是站在远处没有走开,我转过身子,还是那样抬起了头,以一种仰视的姿态望着他,细细对望着他,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我有没有说过,其实厉行的样子长得并不好看,或者说并不符合我的审美。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他长得虽然很男人,但并不是你喜欢的那一款,关键是他太理性了,根本不会是一个好的恋人。”小美曾经这样说过。
是啊,为什么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明白。
“这需要想明白吗?”冯岚说:“喜欢一个人并承认它有那么难吗?你找再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让自己喜欢的更有理有据,更安心罢了。”
我听得愣了愣,冯岚再说:“但谁又在乎?”
是的,谁在乎?不过是心安理得而已。
我喜欢他,找不到原因,说不出理由,情不自禁便喜欢上了。有时候他上课讲的一句话,写字的一些字,一个皱眉,一记难得的轻笑都牵动着我的心思,他若高兴我便莫名地兴奋,他若板着冷脸,我一天的心情难掩低落。
只可惜,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属于我。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贪恋,只怕自己忍不住多瞧几眼,就再难以放开。
有一种执着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对上他的眼一点一点挣脱开,我客气而克制地说:“厉老师,前些假期麻烦你了,但这个寒假,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复习就行了。谢谢。”
恭谨的口气,如履薄冰,我回答得是那样小心翼翼,而那换来的却是他突然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沉默些什么,在我面前的他,是站得那么高,那么远,面容沉寂如水,而那双隐藏在眼镜下的眼睛永远是我的阅历所无法读懂的深沉。
其实我很怕他那样看着我,我怕我忍不住就上去抱紧他,所以我不给自己任何遐想的余地,讪讪一笑便佯装匆忙地补充,“老师,我要赶着拿卷子,先走了。”然后匆匆地下楼,匆匆地来到英语科组室,再匆匆地拿着卷子回去。
人的本能总这样,因为害怕某些东西就习惯性躲避了,即使很多的人告诉你要克服它,要战胜它,可是尝试过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为什么一定非得逼着自己要面对,躲开也未尝不是一种方法,即使那很消极,但至少会让自己觉得好过点。
然而那样一种方式却是小甜姐所轻嘲的,她总说:“躲避跟防守没什么两样,都是被动接受。”所以我一直都处于被动的位置,谨慎地等待着那个向我飞来的球。
我没想到,那个球那么快又来了。
从科组办公室回到课室的时候,就看到厉行站在课室的讲台上发话。我再一次惊讶于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时间和地点再一次错了。
我轻轻敲着门,声音没有打断他的讲话,他亦没望我,手一摆,只示意让我进去。
我紧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不敢再望他一眼。
“出息!”
走到座位边,冯岚不做声色地捏了捏我手臂,像是在警示我,又像是在安慰我。
我默默把英语卷子收入英语书中,然后拿出红笔在数学卷子上做标记。
末了,我听见他说:“没听到的同学问别的同学借卷子抄去,不要弄错了。”
我有种错觉,他是对我说着。
只是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心底便直直冒出一个大交叉,又乱想了。
冯岚收拾好了书本,凑过头来问,“一起走?”
我瞥一眼凌乱不堪的桌面,书本、作业本、各科的卷子都无序地堆积在一起,我不愿她多等,只摇摇头说,“不了,我想把英语的作文写完。”
冯岚满脸的狐疑。
“真的!”我强调。
冯岚最后还是走了,班里的同学也都走了,人去楼空的课室空荡荡的,昏暗暗的。
我从一沓书中抽出那张数学卷子,上面是手写笔迹的题目,我知道那是厉行的笔迹,工整有力,如果不是复印的卷子,纸背必定能触摸到细细的纹路。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那些冷冰冰的字体,就像对待一件难得的真迹一般细致。厉行写字好看是公认的,每每看到有人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的板书,我心里总会腾起一些类似幸福的感觉,好不骄傲,好不自豪。
而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偷偷地模仿起他的字迹。
有一次,是上着数学课,他正用粉笔在黑板上板书,风格像极了他的人,疾风凌厉,一气呵成。我一个劲儿地瞧着他书写的笔画,完全忽略了题目才是重点。他抄完题,按照惯例让我们思考几分钟,就在那几分钟里,本来白净的草稿纸一点一点地布上大小不一的字迹。
我放下笔,专注地欣赏着自己愈加成熟的临摹,心里暗自窃喜。孰知下一秒,厉行冷不丁地说道:“31号。”
我像是没有反应,最后是被冯岚捏痛地提了起来,而那时候厉行望着我说:“有什么想法?”
我脑袋没来得及反应,话就直直出口道:“很好看!”
话一出口,全班一片诡异的静默。
我暗自直呼倒霉,却仍抱着侥幸,但下一秒不知道是哪个同学带头笑起来,之后我周围的人都拍凳子拍桌子地一哄而笑。
我窘迫得脸颊通红,神眼偷偷往厉行的身上飘,怕他就此生怒了。但凡让厉行教过的人都知道,厉行是个十分严肃的人,起码在课堂上是如此,甚少开些无谓的玩笑,但我那天却直踩雷区。谁知,我不安的眼神触及到他的面容时,却发现他脸色稍稍有点松动,嘴角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像是对我的行径没有动怒,反倒……反倒还有点莫名的纵容?
这个认知让我微微怔了怔,心里忽然安稳,而脑海里只闪过一个想法,他那是他在笑吗?
其实挺好看的。
真的挺好看的。
我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一个人的回忆竟可以如此甜蜜。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溜过去了,而笔尖却未曾写下过一个字。
“就那么痛恨做数学?”
遐思尚未退去,记忆中低沉的嗓音真切地在耳边响起,我恍惚地一怔,感觉到窗边暗了。
之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来人。
原来他还没有走。
厉行站在窗边,身躯把那微弱的光线也遮挡了,我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卷子上,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叫我看也看不清,耳边只有他的声音说:“就那么痛恨做数学?”
我疑惑着,顺着厉行的目光低下了头,然后……然后看到了数学卷子上布满斑驳的画痕?
我错愕不已,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刚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呆了两秒,我刷得一下把卷子翻过去。
“没有。”
我睁着眼,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解释说。
没有。
真的没有。
可是卷子背后或是被戳穿或是留下深深划痕的狼藉无不表明着我有多么讨厌这张数学卷子。
证据确凿,似乎再多的说辞也显得空洞无力,我没来由有些慌,害怕他就那样误会了,双手不由用力抚平着那些痕迹,企图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可,似乎弄巧成拙了。
我想我当时的行为一定十分滑稽,十分可笑,不然的话我为什么感觉到厉行沉着脸紧盯着我的动作,却不言不语?
直到我再也没法把纸张抚平,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说:“到我办公室来拿一张。”
他真的走了。
目光渐渐从他离去的背影中抽离,冷不丁地落到那份残卷上,一愣,我猛地后仰,心底里忽然有种无力感慢慢延伸。
我是怎么了?
走到办公室,门是敞着的,厉行就坐在桌子后面。他见我来了,什么也没说,只从桌面上递给我一份卷子。
那是手稿,因为我明明白白感受到了力透纸背的重量。
我沉默地接过后,他便把头低下去,继续之前的工作。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站着没走,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地再次抬起头,“还有事?”
没有了。
我抿着嘴,有点艰难地转身,离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学数学,但……还是得把这几个月熬过去了。”
在我踏出门口的那一瞬,耳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平实的语气,师长的口吻,只是再次听到时却感到刺痛,我说:“我没有不喜欢。”
他没有说话。
是在怀疑吗?
看着他的沉默,我一字一字地重申,“我没有不喜欢学数学。”
目光沉沉,清冷疏离。
半响,他用一种近乎平乏无波的语调吐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我知道。
办公室的窗户是开着的,冷风从窗户肆意灌进,齐齐扇到我的脸上,只觉得寒冷透底。
我紧捏着的卷子望着他,不知为何,他这样的态度让我莫名有种挫败感,而且还夹杂着不能名状的委屈。
因什么而挫败,又因什么而委屈?
我问我自己。
可是没有答案。
那一刻,心里倏地涌起一股烦躁。
为什么难受的总是自己?
为什么要让自己这般委屈?
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感情放纵?
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有太多太多疑问的累积,就那样,情绪似乎到了爆发的边缘,而下一秒,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忽然失控似的朝他大吼,“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话语如岩浆般迸发而出把每个人都吓到,霎时间,大家都愣了。
厉行原本写字的手完完全全停了下来,而我也像是被人点住了穴位般不能动弹。
我,又犯浑了。
天色早已黑透,周围一片静悄悄得让人心惊,我就杵在厉行的办公室里一动也不动。
厉行紧紧地凝望着我,眉头紧蹙着。有那么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中有种生生摁下的隐忍,如此沉重,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气。我生怕他再一次用冷冰冰的语调对我说:“出去冷静了再跟我讲话。”
可是他没有。
我宁愿他一如既往地严厉,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那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讨厌他,憎恨他,远离他,然后把他列入我学生生涯里最不愿意看到的老师之列,直至学业结束,再也不相见。
然而,他只是用手抚平眉头的凝结,无比深重地看着我。像是用尽所有的耐心在哄一个耍性子的孩子一样,他轻声低询道:“最近学习压力很大?”
那瞬间,在位于胸膛的左侧,一个名为心脏的地方,骤然蹙紧,一种难以把控的酸涩迸发而出,随着血液汩汩流淌着,遍布全身,直至身体再也无法承受的最远端。
我知道我眼眶红了,眼里早已忍不住冒着水汽。
我抬起头深深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越这样,泪意越是冒得汹涌。
我不该这样的!我对自己说。
我紧咬着着下唇忍,可是眼泪就那样轻易地突围了。
有了第一滴就有第二滴,接二连三,再也停不了。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哭泣的样子,我转过身,却忍不住用脚狠狠地剁着地板。
声音的哽咽,眼泪的猛流。
我,是多么得怪自己的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