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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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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转眼便到了开考前三天,刘同楷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上一次他精心准备,成竹在胸,满以为上榜势在必得,可结果怎样?不过是一无所获,名落孙山。这三年,他花在书本上的时间屈指可数,落榜指怕是已成定局。
他暗想: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后生只怕是对的,早就应该死了这条心,在村里寻个教书的差事糊口。母亲也不必这么辛苦,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帮人洗衣挣钱。
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谁?”他厉声问道。
家里的丫鬟仆役都知道刘公子近来心情不好,不到万不得已,必不敢滋扰他。
“同楷,开门,是我。”门外顾子衿的声音有着不同以往的轻柔,吐字有些模糊,一字含着一字,像是江南女子的低喃。
刘同楷从未听过顾子衿用这样的方式说话,一句话,短短六个字,字字落在心尖。这明明是一句没有任何歧义的话,却让人无端生出诸多绮丽的念头,半明半寐,半真半假。他勉强镇定住心神给人开门,门刚一开,一身酒气的顾子衿便跌进他怀里,那人眼神迷蒙,两颊晕红,像潋滟的春水般迷醉而又明艳。他本能地反手抱住他,一颗心像是要从腔子中跳出来,半晌才哑声问:“子衿,你怎么了?”
顾子衿附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刘同楷大惊,松开他。骤然间,靡丽的氛围如气泡般破灭,心也落到了实处。他恢复成以往的淡漠,正色道:“子衿,休得胡扯。科举试题,你一个五品官员,如何能知?”
顾子衿见他不信,一时情急,声量也抬高了些:“我如何能知?我与礼部那些奸猾的老头子喝了一晚的酒,才从他们口中套出。”还有些话他没说,他本不会饮酒,在家时父母是绝不许他沾酒的。今晚喝到一半,他悄悄离了席,跑到茅房呕出一大口血来。抹了把脸回到席上,他强装出一脸笑,接着与礼部的老狐狸周旋。
顾子衿拉他:“同楷,你信我,我是万万不会害你的。”
他缄默不语。
刘同楷从试院出来时,一脸掩不住的喜色。眉目间的神态,依稀又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远远地,他便看见顾子衿倚树而立的身影。“顾家小儿,”他朝他挥手,:“哥哥带你喝酒去。”
他仰脸冲他笑,眉眼弯弯,桂花落了满肩。
刘同楷自高中后,仕途颇为顺畅。当朝宰相潘林十分痛恨官场溜须拍马,结党营私的风气,故而对不善言辞、孤傲耿直的刘同楷颇为赏识。刘同楷借此清风青云直上,不出一年,便被擢为四品官;而顾子衿,自上次拒绝迎娶公主的庭会后,便被皇上有意冷落,几年过去,还是不大不小一个翰林院侍读。
顾子衿对此浑不在意,他安安分分地作着自己的官儿,闲暇里,读几卷诗文,走访几位故友,或是抱着猫儿在花枝下打瞌睡。
那只猫被他捡到时还是小小的毛团儿一只,连叫唤也不敢大声,喵哦喵哦的,声音又细又软。现如今,它已有半个枕头大小,顾子衿抱它在怀里,手臂只往下沉。这懒猫整日里眯缝着两只眼睛打瞌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顾子衿唤它:“同儿,同儿。”叫了几声,自己也笑起来。他把脸埋在大猫柔软蓬松的毛间,还是止不住冒出一串笑嗝。大猫不舒服地扭了扭了身子,顾子衿箍住它,还是笑:“你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真像他。”
就在不久前刘同楷搬出顾家,住进新购置的大宅里。从此两人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下了朝,互道一声告辞,便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
好在同儿来了。顾子衿想。
一日下朝后,潘相叫住刘同楷:“同楷,你今年也二十好几,该是考虑成家的时候了。我家小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我找高人算过,你二人八字相合,是上佳姻缘。”
乍听此言,刘同楷竟是惊大于喜,他勉强镇定住心神,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来:“多谢丞相大人抬爱,晚生明日便来府上向小姐提亲。”
他低垂着头,假装没有瞧见柳树后悄然离去的身影。
回到家,顾子衿带着大猫荡秋千。大猫本是无精打采地盘在他膝头,可随着他越荡越高,同儿两只猫眼也瞪得越来越大,爪子在他腿上胡乱扒拉着,发出凄厉的叫声。
顾子衿停了秋千,举起大猫两只前爪,盯着它琥珀色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胆小鬼。”还不解气,又去揪大猫的胡子:“懦夫!孬种!”
自那以后,顾子衿再也没荡过秋千。
顾子衿上青楼找他的相好碧云姑娘,碧云刚送走一位熟客,云鬓散乱,星眼朦胧,眼波流转,自是风情万种。见了顾子衿,语气不善道:“难得来找我一回,怎么还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顾子衿笑:“本是不开心,见了姐姐便开心了。”
碧云咯咯娇笑,佯要打他:“油嘴滑舌!”忽又收敛了脸上的笑,一脸郑重:“子衿,我在青楼这么些年,虽不能说是看尽世态炎凉,也可说是阅遍人生百态了。这男人间的情分,女人间的情分,男女间的缘分,若想求得个好结局,讲究的就是一个‘淡’字,‘淡’方能,心无牵挂,好聚好散,你明白么?”
顾子衿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忽明忽暗,半晌才应了声:“明白。”
丞相千金大婚,是轰动京城的一件喜事。刘同楷成亲那日,丞相府前来道喜的官员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礼盒堆了半屋子。顾子衿也来了,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服,怀里捧着个礼盒,向他含笑拱手:
“刘兄,恭喜了。”
他一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顾子衿放佛没看到他的失态,他将贺礼递给他,便坐到几个相熟的朋友那桌。席上大家喝高了,场面乱了起来,他也跟着傻乐,一杯一杯往嘴里灌酒,脸红得像日暮的晚霞,又像是染血的芍药。
刘同楷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大家见闹得差不多了,便纷纷起身告辞。顾子衿已经半醉,被几个好友扶持着出了府。
他们前脚刚走,便下起了一场暴雨,雷声震震,大雨滂沱。刘同楷摩挲着顾子衿送来的一双玉佩,黯然不语。
他想:没人看着,不知道顾子衿会不会又从秋千上摔下来,会不会又吃甜吃到牙疼,会不会又冲着谁飞媚眼、唱小曲?
开春的时候,刘同楷听人说,顾子衿病重,怕是回天乏术了。
刘同楷很难想象顾子衿会得不治之症,印象中的那人,眉梢眼角总含笑意、一副天真活泼的模样。他突然记起,顾子衿从来不是如何强壮,他身形单薄瘦削,面色很是苍白,颊上却挂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只是他神气十足的样子,让人很难疑心他的健康。
他其实是那样孱弱,经不起酗酒,经不起淋雨,也经不起情殇。
刘同楷匆匆忙忙地往顾府赶,顾府还是老样子,槐花、桃花,开了满树,红白相间,星星点点,香气萦绕。匍匐在脚下的是大朵大朵的山茶花,花瓣儿重重叠叠,颜色深浅不一,几只蝴蝶踩在嫩黄的花心上转了个圈,姿态翩跹,如同起舞的精灵。灰褐色的砖墙上爬了满满一壁的爬山虎,藤蔓上零星啜有几朵小花,乘着微风颤颤巍巍地晃动,像是朝人问好。柳树上支着一架秋千,木板上有薄薄一层灰,是少有人坐的样子。
顾子衿卧房里还坐着两三个人,正与他说笑。他本人倚着枕头靠坐在床头,神态安详,倒不显得如何憔悴。大灰猫盘在他身边,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见他进来,顾子衿轻笑了一声:“刘兄,你来啦?”
并不会过分亲热,也不见如何冷淡,平平常常,向对着每一个来探访他的故友。
大灰猫却突然精神起来,它拱起脊背,竖起全身的毛,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警惕地看他。
刘同楷走到床沿,握住他的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顾子衿便也不开口,凝视着他的一双眸子清澈透亮,无嗔无喜。他的脸落在顾子衿眼中,就像是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悔恨、委屈、痛苦、酸楚,种种心绪,一望便知。
他多希望时间就在此处凝固,再也不要向前
此后不久,顾子衿便过世了。那天,日头晴好,天色是一抹淡淡的蓝,流云散漫,花缀枝梢,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射下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刘同楷却觉得胸口闷痛,身上一阵阵地发凉,他突然迫切地想要去见某个人,前脚刚跨出房门,妻子便跟了过来。妻将儿子推到他面前,美丽温婉的脸上写满无可奈何:“团儿不肯念书,定要来找爹爹。”他抱起稚子:“团儿乖,爹教你念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首诗,他反反复复吟诵了无数遍,直至日薄西山,夜色四合。
他知道他此生的快乐、希冀、依恋、梦想便也在此刻终结了。
“吧嗒”是水滴滴落的声音,团儿好奇地仰起脸:“爹爹,你怎么哭了?”
等又到了一年青团上市的时节,刘同楷从街头走到街尾,捧了满怀的青团,却不知该拿给谁。
往事如书页般一幕幕从眼前翻过,顾子衿看着眼前两鬓斑白、略显苍老的刘同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终究不是圣人,有着自己的一点私心。那日刘同楷前来探病,他知道他想听什么,却偏偏不肯说。
他想,听不到他说原谅,刘同楷或许会留下些许遗憾,或会将他记久一点。
可眼前这个被长久的悔恨、内疚折磨的刘同楷,显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张张嘴,想说出那句迟到了二十余年的原谅,却惊觉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向下看去,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变得透明,眼看着魂魄是要散了。
他只好微笑,希望刘同楷能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谅解。
“子衿。”随着顾子衿的鬼魂化作一道青烟,刘同楷双手抱头,仰天发出痛苦的嘶吼。
一直以来,他都是最自私的一个。子衿生前,他不敢接受他的心意;子衿死后,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子衿死了二十余年,他也只敢让自己的门生每年奉上一碟青团,却从来不敢亲自去祭奠他,他怕自己一头撞死在那光秃秃的墓碑上。
他劝慰自己:人死后必为魂魄。子衿的鬼魂若是不再怪他,定会回来找他。
现如今,子衿来了,魂魄散在他面前。
终是一丝念想也无。
清明节的雨似已成了惯例,雨花点点,打落在未亡人的心头。
这一天总是墓地里最热闹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鬼魂都冒了出来。一个长发飘飘、身着红衣的女鬼浮在空中,与一旁的老头儿聊天:“不知今年还有没有人给他送青团?”说话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滴落,女鬼用袖子拭着眼角,语气半是气愤半是心酸:“子衿那个傻瓜,魂都没了,要从前的记忆做什么!”
老头说:“嘘,你看。”
一个身着素衣的中年人弯身在顾子衿墓前放下一盘青团。女鬼阿红有些不解:“咦,这不是当朝刘相么,他和子衿莫非也有些渊源?”老头儿微笑着摇摇头,是一副知情者的模样:“不可说,不可说。”
清风阵阵拂过,坟头早已是芳草萋萋。刘同楷凝视着墓碑上的刻字,久久不语。他的眼神,如斯温柔,如斯寂寞,如斯哀拗,像在看一个离世的老友,又像看自己故去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