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闰月廿贰

3、【前传】

　　本是要夜游华元城的，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两人便也没了兴致，睚眦打了个招呼便腾云驾雾地奔着东海的方向去了，愁眉苦脸的，想必正是为回去之后的一番唠叨而发愁呢。
　　“好端端的，竟然拿夜明珠赎人，难道龙王之子还缺那几个银钱？”贪狼星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也架起彩云去了。
　　透过层层迷蒙的云雾，隐约能够看到一重天，贪狼星君眯起眼睛，看见南天门外立着一个身影。
　　“见过帝星君。”他收起彩云，抱手对那人微微欠了欠身。
　　紫微星君点了点头，算是回了一礼，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他身着简便的黛色长袍，没有繁复的花纹，长发用月白色缎子简简单单地束着，身上也不佩什么饰物。模样长得好是好，不过用贪狼星君的话来说就是他“太冷清了”。
　　“帝星君为何在此？莫不是人界有什么变动吧？”贪狼星君收起了折扇，问道。
　　紫微星君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只是在上边有些闷，下来走一走罢了。”
　　贪狼星君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紫微星君脸色稍微变了变，道：“星君何出此言？”
　　贪狼星君苦笑道：“帝星君又何必自欺欺人？现在在这九重天上下，大大小小的神仙，有谁不知道娘娘将紫微星君的侍童给贬下了凡？本来贬一个小小的侍童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侍童和帝君您的关系……”
　　紫微星君一直平静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裂纹，他冷笑着说：“呵，这些在天上住的，现在有哪一个不看我的笑话！堂堂斗数之主，和一个侍候人的扯不清关系！素儿在我身旁侍候了两千多年，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又如何？轮得着他们在后头乱嚼舌根子！若不是这些个道貌岸然的神仙，素儿他……素儿他也不会被打落凡间！”他动了气，苍白的脸色上浮现了一层红晕，胸口一起一伏的：“王母将他贬下了凡，说是他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盏，哈哈，真是可笑，王母最见不得这种事情……织女、七公主都是被她害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素儿……他不过是动了情而已，凭什么要到凡间去遭罪！不如当初连我也一起贬到凡间，落的干净！这神仙不做也罢！”
　　“话也不能说绝了，神仙本来就该清心寡欲，怎么能动情呢？况且帝君身为斗数之主，身居要职，随随便便就贬下凡，这天上不知还要出什么乱子呢。”贪狼星君安慰道。
　　紫微星君讥笑道：“贪狼，你嘴上说得倒好，‘清心寡欲’？哼，我看你……和王母的那只白鸟儿倒有些什么呢！”
　　贪狼星君心中暗暗一惊，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帝星君这话是何意？”
　　紫微星君轻哼一声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放心，我不会学那些个神仙嚼舌根子，不过你也好自为之，化翼是王母的人，在王母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哪一天东窗事发，可有你好受的！”
　　贪狼星君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听了他这番话才稍稍松了口气，他长鞠一躬，道：“多谢帝星君提醒。”
　　紫微星君没有理他，而是又把视线投向了一重天下茫茫的云雾之中，他脸上带了些悲戚之色——一片混沌，哪里能看得见人间？
　　贪狼星君叹了口气：“帝星君既对那人如此牵肠挂肚，为何不到人间去寻他？”
　　“寻他？我如今被王母禁足，出不得南天门，如何去寻？”紫微星君苦笑道：“再说了，六道轮回，谁知素儿到了人间会是什么？也许是一株草木，也许是鸡豚狗彘，就算他轮回投胎成了人，也怕是把前世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贪狼星君哑然，紫微星君也不再开口，只是痴痴地向下看，仿佛这样就能透过云雾看到他的素儿一样。
　　贪狼星君默叹一口气，又对着紫微星君行了一礼，悄然离去了。

　　翌日，凌霄宝殿。
　　宝殿上方端坐着玉皇大帝，旁边是王母娘娘，众仙在下，排列两行。金碧辉煌，庄重肃穆。
　　“众爱卿还有何要事要奏？”玉帝缓缓开口问道，低沉的声音传遍整个凌霄宝殿。
　　无人应答。
　　“退朝！”
　　贪狼星君正闭着眼打盹儿，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听这话立刻清醒了，装模作样地和诸仙一起恭送玉帝王母。
　　随着众仙一起退下，他悄悄打了个哈欠。这一帮子装模作样的神仙，明明没什么大事还要朝朝早朝，真是闲的发慌了。
　　回到贪狼阁，他眯着眼睛准备再去补个回笼觉，刚跨进朱漆大门，一个头两侧梳着圆圆的发髻的小孩儿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仙——仙君——仙君——哎呦！”小孩儿跑得太快，险些摔倒在地，幸好贪狼星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满儿，又怎么了？这般的不小心！”贪狼星君微微皱眉，责怪道。
　　满儿涨红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嘟嘟囔囔地说：“仙君——您……你可算回来了，这……这前厅里……”
　　“来客人了？”贪狼星君问道。
　　满儿连忙点头，又扭扭捏捏地小声说：“满儿招待不周，怕是怠慢了客人……”
　　贪狼星君无奈，摸摸满儿的头，朝前厅走去。
　　这满儿，虽说是人间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可少说也有五百多岁了，做事还是这么不稳重，尤其怕生，王母娘娘先前看满儿是个不顶事的，还要把贴身童子赏给他。
　　贪狼星君想到几百年前的某天到人间游玩，当时人间正值元宵佳节，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孤孤单单地蹲在路边，与周遭格格不入，他走近一看，竟是个小鬼。
　　“你这小鬼，不去投胎轮回，偏偏要留在人间，这又是为何？”叹口气，贪狼星君问道。
　　小鬼抬起头，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珠子般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奶声奶气地回答：“娘亲让我在这里等她。”
　　“那你娘亲呢？”若是这女子和小鬼是同时离世的，倒有可能共赴黄泉路。
　　“……”小鬼像是被问住了，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自顾自地说：“娘亲说了，等她回来，会给我带冰糖葫芦吃。”
　　贪狼星君又叹了口气，看来这小鬼可能是生前被母亲嘱咐在这里等她，然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给丢了性命，魂魄一直留在这里，不肯离去。
　　“来，我带你去找你娘亲。”贪狼星君拉起小鬼的手，隐了身形，淹没在熙熙攘攘看花灯的人群之中。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柳。”小鬼怯怯地小声回答。
　　“小柳……你既不愿投胎，那就换个名字，了却前尘旧事也好。我看今儿的月亮倒是圆的很，以后你就唤作满儿罢。”
　　后来，用陶土给满儿塑了个身体，又求玉帝赐他个仙籍，才放在身边做了童子。
　　“谢娘娘，不过，贪狼是个爱清静的，身边多了人倒嫌吵得慌……”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婉拒王母的。
　　于是一主一仆，就在这贪狼阁里平平淡淡地过了五百多年。
　　贪狼星君回想着往事，穿过回廊，不觉已到前厅，厅堂正前方挂着一幅寒梅傲雪图，下方置着一张红木镂空雕花方几，两旁放置着相同式样的红木雕花太师椅，而一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白衣，白发，正捧着一只青瓷茶杯品茶。
　　贪狼星君轻笑一声，脚步不觉轻快了些，他走上前去，笑道：“真是稀客！不知信使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化翼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行了一礼，也微微笑着道：“仙君客气了，在下不请自来，自是要传娘娘的话。”他一袭雪色羽衣，三千银丝随意披散在肩头，泛着柔和的光泽，肌肤宛若冰雪，淡色烟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一双细长凤目，眼波流转，端庄高贵，似有情，又似无情。
　　贪狼星君“啧”了一声，瞟了一眼化翼放下的茶杯，摇着折扇笑道：“青瓷茶杯，雨前龙井，都是人间上品。满儿倒也没白度过这么多年，用这些待客，信使可否满意？”
　　化翼微笑：“自然，仙君经常到人间游玩，得来不少宝贝啊。”
　　贪狼星君“哗”地合上折扇，凑过去一挑化翼的下巴，在他耳边低声调笑道：“怎么了？小白鸟，没带你去人间玩……生气了？”
　　化翼不动声色地避开抵着自己下巴的折扇，道：“仙君哪里话。”
　　“呵，这里又没有别人，装来装去的，也不嫌累得慌？”贪狼星君低声反问道。
　　化翼蹙眉，也压低了声音，道：“隔墙有耳，紫微星君的事儿你也看见了……你我不比他人，娘娘座下的青鸟化翼和贪狼星君？哼，说出去都难听，况且娘娘也待你不薄，万一哪天不小心给捅了出去，有你我好受的！”说罢，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后退了两步，原坐回了那张太师椅上，端起了半温的茶水，啜饮了一口。
　　“信使所言极是。”贪狼星君又展开折扇，遮住半边面庞，扇面后面的脸正正经经地微笑着，一对杏眼却玩味地看着化翼。
　　“这茶怕是凉了，哪有让客人喝冷茶水的道理？”贪狼星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满儿，添茶！”
　　满儿应了一声，小手里提着茶壶跌跌撞撞地跑来，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化翼一眼，添完了茶就快步走开了，差点又被门槛绊一跤。
　　“满儿胆儿小得很，让信使见笑了。”贪狼星君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片刻后忽而笑了，一手撑着桌子靠了过去，小声说道：“信使可千万别误会了，不是说您不近人情，其他神仙，恐怕没见过您在床上的样子……呵呵，那可是撩人得很呐。”
　　化翼抓着茶杯的手指一紧，白皙的脸颊微微泛了红：“仙君请自重。”
　　贪狼星君轻笑，坐了回去。这才是他的化翼，而不是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鸾鸟。
　　化翼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羞赧一样，接连喝了好几口热茶，等稍微平静些了，才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闲话休提，在下到仙君这里可不是专程喝茶的……娘娘让我请贪狼星君速至瑶池……”
　　他刚喝了茶，嘴唇被热水浸得嫣红，湿润地闪着微光，贪狼星君看着化翼说话时桃花瓣似的嘴唇一张一合，早就心猿意马起来，哪里听得进去他在说什么？
　　化翼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贪狼星君呆呆的样子。
　　“仙君？仙君？”他试探地叫了两声，伸手在贪狼星君的眼前晃了晃。
　　贪狼星君回过神，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清清嗓子问道：“娘娘传我至瑶池？”
　　化翼点头，神色有些不大自然。贪狼星君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化翼顾忌得太多了，尤其是在紫微星君事出之后，他就愈发小心地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贪狼星君沉默半晌，然后握住了化翼放在红木案子上的手。化翼挣了挣，他反而握得更紧了。
　　“你想多了。”贪狼星君轻声安慰道，一边摩挲着他微凉的手指。
　　化翼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那仙君请随我来。”
　　贪狼星君站起身来，依然紧握着化翼的手，微笑道：“你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若只为公事，未免也太无趣了。”
　　化翼扬眉，道：“那在下要如何才能让仙君满意？“
　　“不敢，”贪狼星君松开了他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玩意儿给他：“这是我从人间带回来的，你看，像不像你？”
　　化翼接过来，是一个用面捏的凤凰，通体雪白，做振翅状，惟妙惟肖的。
　　“有点压坏了，”贪狼星君不好意思地笑道：“游玩时遇上了个小妖怪，或许打斗时不小心碰着了。”
　　化翼笑出了声，凤眼弯弯的眯了起来，他带着笑音道：“丑死了，这东西哪里像我？”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了袖子里。
　　“你喜欢就好。”贪狼星君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微笑道。
　　化翼又红了脸，推开了他，正色道：“仙君还是尽快与我去见娘娘的好。”说罢便走出了厅堂。
　　“好，好。”贪狼星君无奈，跟上化翼的步子。这小白鸟，平日里倒是正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