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闰月廿贰

1、【前传】

　　天子脚下的华元城，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都是一派繁华奢靡、热闹非凡的景象。泷水河两岸的酒家，白天有说书人往大堂里一坐，手持一把折扇，抚尺“啪”地往厚实的榆木案子上一拍，便开始卖弄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谈三皇五帝，论古今野史，说狐鬼妖仙，听得满堂的客人一愣一愣，连名扬天下的桂花酒都闲置在桌上忘了喝。
　　时值盛夏，天色已近黄昏，日头依旧毒辣，泷水边上的垂杨柳叶边儿微微卷了起来，青石板街上还有几处摊子，穿着粗布衣裳的小贩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卖着，懒懒散散地几欲昏睡过去。倒是远处一株大梧桐树下有处茶摊子挤满了纳凉的人，一边听着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一边牛饮着一文钱一大碗的凉茶。
　　“……话说那书生赶路赶得太急，不想竟到了荒郊野岭，无处栖身，正不知如何是好，却遇上了一位女子，带着他到了一处大宅子，许他留宿一晚……”
　　“呵，莫不是这书生遇上什么妖孽了吧？”
　　说书人一抬眼，说话的是一位公子，身着缪蓝青绣云纹袍，腰间挂着环形羊脂玉佩缀五色丝绦，手持一柄象牙骨折扇，万千青丝在脑后用一支银质雕祥云纹的长簪松松地挽起来，
　　只留几缕垂在耳边。再看相貌，那公子生得可真真是天人之姿。容长脸，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微微眯着，长眉飞斜如鬓，身量高挑，真是神仙似的人，和旁边那些个穿着暗褐色粗布衣裳的平民老百姓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说书人看的有些呆了，这位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在下说得可对？”那位公子丹唇微启，笑问道。
　　说书人回过神来，全不见平时的伶牙俐齿，他笨嘴拙舌地赶忙回答道：“是，是，这位公子好生聪明……”
　　“没什么……呵，古往今来，妖精化形与人厮守，神仙下凡和凡人相恋……这种事本来就不少，可叹人妖殊途，天条束缚，妖与仙，本该清心寡欲，不想偏偏恋上凡人，这本就是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所以才有白娘子被镇于雷峰塔，三圣母压在华山下……常言道自作孽，不可活，说得就是这个理儿。”那公子“哗”地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着说道，他的声音清朗温婉，却听得说书人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这……公子，您都说完了，这叫小的还说什么书啊……”他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擦了擦额上沁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声说道。
　　那公子展颜一笑，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看得说书人又是一呆。他微微欠了欠身，笑道：“那可真是得罪了，只不过听阁下说书，颇有几分感想，便说了出来，让阁下您笑话了……”
　　“哪里哪里……”说书人小声应和着，不敢看面前神仙般的人。
　　那位公子继续说：“今儿是在下初到华元城，本来与友人相约共游泷水，品酒赏景，哪料到日近黄昏了我那朋友还未赴约，幸而听了阁下一段书才不觉得无趣，这是在下身上带着的一件小东西，还请阁下赏脸收下才好。”说着，一只白玉似的手递过来一颗黑黝黝的东西，说书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颗玄色的珠子，泛着暗绿色的光。
　　“这……这恐怕不好，小的只不过是说几段书，挣得几个茶水钱罢了，哪能受得起公子的……”
　　那公子笑道：“哪里，一颗珠子而已，虽值不了几个钱，但也是在下的一片心意，收下也无妨。”说着，把那珠子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旁边听书的人都挤着过来看那神仙般的公子到底给了这说书的什么好东西，说书人被一群人夹在中间，闹哄哄的，想把东西还回去，视线在一群人中间转了一圈，竟不见了那位公子，他拨开面前的人，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街上也不见那人的踪影，往四周一看，依旧是那几个有气无力地叫卖的小贩，一株大梧桐树，一个小茶摊罢了。
　　“难道真遇上了神仙不成？”他心里嘀咕着，把那颗玄色的珠子郑重地收好。

　　是夜，华灯初上，有歌女在酒楼或是在泷水河边停泊的大船上卖唱。一双玉手拨着琵琶或杨琴的弦，声音柔媚婉转，大多唱的是闺怨艳歌，唱罢了便款款起身，微微福上一福，扭一扭柳枝儿般纤细柔软的腰身，收几个富家纨绔子弟赏的碎银。更有贪恋美色的，见哪个唱曲儿的脸蛋长得清秀些，便拉住了不让走，硬是要拽到怀里调笑一番，轻薄一把。那些个歌女虽不是勾栏院里的女子，却也是从小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才卖唱的，早就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世道上沉浮得久了，被人轻薄了又算什么？只要有白花花的银子，自是扭着柳腰笑靥如花地靠过去。
　　一叶小舟静静地停靠在岸边，一人正在船中独饮。白瓷杯，桂花酒，一灯如豆，月色清冷，离了尘嚣。
　　那人慢慢饮下一杯酒，展开折扇轻摇着，忽地笑了，道：“说是巳时见面共游华元的，你居然爽约到现在才来，罚酒三杯！”
　　“自然，今天是我理亏，唉……刚要赴约，谁知道河伯那老小子竟来了，把我上次从他那拿了一颗夜明珠的事给捅了出来！呵！你不知道我父王当时是个什么表情！幸好我当时跑得快……要不然啊……”
　　小船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来，那人生的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再仔细一看，那人的眼睛竟是泛着黄色，瞳孔也是一条细缝，一头乌发泛着墨蓝色的光。
　　“那是你活该，夜明珠是黄河的镇河之宝，虽有九颗，但也缺一不可，如今你强拿了人家河伯的镇河之宝，呵，倒是有些像这人间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了，要不是河伯和东海龙王是多年的酒友，碍着些面子，早就把你告上天庭了！”
　　睚眦“哼”了一声：“可我早就把那珠子送了人，难道又让我要回去？哪有送人东西还要回来的道理？这不是明摆着让我没面子吗？你也别光说我，堂堂北斗阳明贪狼星君，天天不务正业，专找我们这些小仙们下界游玩……这……可不太好吧？”
　　贪狼星君没想到睚眦把矛头指向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务正业？您这可是冤枉我了，一个星君，除了人界有什么改朝换代、大旱大涝或是皇帝降生的大事，哪有那么多事情可做？”
　　睚眦又“哼”了一声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说这些煞风景的，今天我没能按时赴约，自当罚酒三杯。”说着，便用白瓷酒杯满满盛了一盅桂花酒，一饮而尽，如此三次。
　　“爽快！”贪狼星君拍手笑道：“这人间的酒虽比不让天上的玉露琼浆，却多了几分人情味，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何况这桂花酿还是人间驰名的，像你这般牛饮，岂不是糟蹋了这好酒？”
　　睚眦笑道：“哦？你这话有趣，这‘人情味’倒是耐人寻味，可否请星君点拨一二？”
　　贪狼星君轻摇折扇，缓缓饮下一杯桂花酒后才道：“天上的酒，都是酒仙集天地灵气，用银汉里的水酿成的，原料自是极好的，饮酒的也都是神仙。酒好，饮酒者自不必说。再看人间这酒，用的是山泉水，土里长出来的桂树开出的花，水比不上银河水，桂花更不能和天地灵气相比，连喝的人都是这人间的芸芸众生，哪能比得上神仙？”
　　“那……照你这么说，这人间的酒倒是没有一点好处了？”睚眦抿一口桂花酒，轻皱眉头问道。
　　“非也，正是因为天界的酒太好了，反而比不上人间的这桂花酿。”贪狼星君笑答。
　　“你这厮……把我都绕糊涂了！”
　　“急什么？待我慢慢给你说，天界追求的是完美，连酒也一样，天界的酒是用法术酿成的，而人间的酒呢？水要用刚开春时融化的山泉水，花要用含苞待放的花，再经过一道道工序才酿制而成，其中不乏有次品，还要挑拣出来免得影响了桂花酿的名声……这一小坛酒，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虽然味道比不上天界的酒，但是在这人情味上却远远胜过了天界。”
　　睚眦皱眉点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他又斟了一杯酒，居然不急着喝，而是凑到鼻子下嗅了嗅，笑道：“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人情味’在里面呢！”
　　贪狼星君哈哈笑道：“得了！你的龙鼻子再灵敏，这人情味也是用心才能品出来的！”
　　睚眦但笑不语，半响他开口：“刚我驾云过来时，看见这华元城里有个夜市，你我不妨去那里……如何？”
　　贪狼星君一双杏眼眯了起来，带了些狡黠的意味：“当然是好……但是……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此话怎讲？”
　　“华元城里的夜市固然热闹，但那些勾栏院里的女子……也是柔媚动人啊……我还没问呢，你把那夜明珠送给谁了？”贪狼星君摇着扇子，慢悠悠地问道。
　　睚眦的脸居然红了红，不过在昏黄的烛光下也不明显：“醉春楼里的一个清倌人……我把夜明珠给她了，她……应该是拿那珠子赎身去了。”
　　贪狼星君松了口气：“你这样也算是积了德，那珠子再赎回来就是，也不必担心河伯那边了，只是以后可不能如此莽撞了。”
　　睚眦依旧微红着脸不答话，贪狼星君瞧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只得拉他一同去夜市了。

　　夜市里人熙熙攘攘，入了夜，天气也凉了下来，街边的小贩的叫卖声也有了劲儿。
　　贪狼星君饶有兴趣地在一处买字画的摊子前停了脚步，睚眦撇了撇嘴说道：“这些东西你府上还少？不过是些早就看腻了的花鸟山水，有什么好的？我看呐，还不如那边捏面人儿的有趣！”
　　贪狼星君失笑，小声说道：“没想到堂堂龙王之子，竟喜欢人间孩童戏耍的东西？”
　　“那有什么？我过去买两个，准比你的字画有趣！”睚眦翻了个白眼就兴冲冲地跑向了那个捏面人儿的小贩，和一群孩子站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鲜艳逼真的小玩意儿从小贩灵巧的双手中诞生。
　　贪狼星君摇摇头，什么龙子，心智跟个孩子一样。
　　那买字画的看他的衣着打扮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模样，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去：“这位公子，您看字画？”
　　贪狼星君点点头，仔细打量着挂在架子上的画，还真被睚眦那小子给说中了，不是花鸟，就是山水，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他翻看了几幅山水画，兴致缺缺，准备叫了睚眦离开，却在众多画卷中看到了一幅日出东海图——旭日东升，海面波涛翻涌，一只丹凤飞舞于九天之上。
　　“好气势！”贪狼星君微笑赞叹了一句。
　　那小贩也是个人精，看他仔细盯着那副日出东海图，就凑了过去，笑着说：“这位公子好眼力，您瞧这画，这笔触，这色彩，还有这气势！挂在书房里也好，送礼也好，我收您三十两银子，您看如何？”其实这画也不过二十两，小贩看这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又十分喜爱这画，便悄悄抬了价。
　　贪狼星君笑道：“那就有劳这位小哥给在下装起来了。”
　　“哎，好嘞，您稍等！”小贩做成了买卖，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他熟练地卷起画，装在细长的锦盒里，交给了贪狼星君。
　　“有劳了。”贪狼星君又说了一遍，付了钱，小心地接过锦盒。
　　这时睚眦拿了个面人儿也过来了，炫耀似的在他眼前一晃，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比你的画好吧？”
　　贪狼星君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只猴子，手里托了只红彤彤的桃儿，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地笑，倒也惟妙惟肖。
　　“你买了这个，仔细别让那孙猴子给看见！”贪狼星君打趣道。
　　睚眦又撇了撇嘴：“那猢狲还拿了我东海的定海神针呢！这笔旧账还没跟他算清，他还能为个面做的小玩意儿跟我闹啊？”
　　贪狼星君“扑哧”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这东西做得好看，我也看看去。”
　　“呦嗬！谁刚才说这是人间孩童才喜欢的东西啊？”
　　贪狼星君不理他，直直走到捏面人儿的老头儿面前，那木头架子上插着好多面人儿，各色各样。
　　“老人家，可会捏凤凰？”他沉吟了片刻，问道。
　　“会！公子您要凤凰？”
　　“啊，是，捏只白色的吧。”
　　“嗬！凤凰哪有白的！让小老儿我给您捏一只金红的吧！保证好看！”
　　“不必了。”贪狼星君含笑答道。
　　“好嘞，您稍等！”
　　长满皱纹的手捏出一团白面，揉了两下，灵活的手指在柔软的面团上这捏捏那捏捏，用只小竹刀在上面点、刻、划，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得嘞！您看，还满意不？”老头儿又用黑色的面团给凤凰点了两只眼睛，呵呵笑着问道。
　　“多谢。”贪狼星君接过那面做的凤凰，付了钱，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一双杏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睚眦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我看这凤凰……竟是有些像王母娘娘座下五青鸟之一的化翼——”
　　“又在胡说些什么，娘娘座下的圣兽，岂是我们这些闲散仙人暗地议论的？”贪狼星君打断了他。
　　睚眦一笑：“我也不过是那么一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