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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鹦鹉 ...

  •   “你道我浑身多点污,谁知你背面有差池……”范煜细细凝听赵士祯远去的低吟浅唱竟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忽然会心一笑道,“李大人必是记起了这首《骰子》,但是,拿前程作赌注也忒恣意率性了些。听说,赵夫子的神器学问,绝非浪得虚名。”
      “这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愿的么?”范潇望着堂下渐逝的傲影,语气冲淡,“百日之后将近年底,也是你扶柩返乡之时罢。倘若为朝廷觅得一位栋梁之才,既可节省下向佛郎机采办火器的银两开支,又能造出克制倭寇大鸟铳的神器,助邢督师一臂之力早日平息朝鲜战事,而我也得以借故抽身止步,与你一同护送娘亲的灵柩返乡岂不一举三得?”
      范煜呵呵一笑道:“李大人心忧社稷居然还能公私兼顾,果然是思虑周详。虽说徐作徐大人已接替阿爹继任右都御使,但我们扶柩回乡却是定在明年。阿爹说临近秋冬天寒地冻,淮河以北的水路大半不通,不如年后等春暖开河一帆风直抵江南来得便宜。李大人若是真愿赌服输辞官与我们同行,恐还得在京住上一段时日,不怕成为笑柄、惹来非议么?”
      范潇于高谈阔论间向来言辞洒脱,而此刻却心事重重望着堂下往返的众主事手中所捧的成摞题覆、部文与塘报等公牍瞬时面沉似水、笑凝霜花,但旋即微微耸肩故作轻松,道:“赵舍人进门一副半情不愿的古怪神情,可是被你软硬兼施强逼而来的?”
      范煜一脸无辜地叫屈道:“赵夫子好歹也官居七品,我一小小监生怎敢造次胡来,纯粹衙前巧遇而已……”话音未落,随侍一旁的溪山先抿嘴笑了,又插嘴道:“那赵士祯已经连续两日在门前徘徊转圈了,今早我出去打探消息时,见他还在犹豫不决……”范潇大感意外,当即白了溪山一眼,嗔道:“溪儿,你何不早说!”
      溪山素日里纵惯了,对此毫不以为意反扮了个鬼脸撅嘴道:“溪儿就想挫一挫那赵士祯的锐气,谁教他故作清高,三番两次闭门不纳!”范潇听罢暗笑,却转身问范煜道:“所以,你与他衙前巧遇,出言相邀,殊不知正中其怀?”范煜不知前因后果,呐呐道:“大约应是如此,我与赵夫子萍水相交,但对朋友急公好义之心都是一般无二的。”
      范潇含笑点头亦不再深究,遂命溪山将徐渭的《四声猿》手稿取来,方道:“这书稿伴我多年,因生怕遗失未曾舍得示人。如今我已请衡记书林刻书,烦劳你替我仔细抄录一份后送去。虽说徐先生的旧稿多人抄录,但既然付梓刊印自然以定本终稿为佳。”
      范煜接过书稿诧异道:“你几时请了衡记书林刻书,我怎不知情?”范潇道:“就三日前,此事说来一言难尽,你且一字不差地誊录完毕赶紧送去,而原稿需早日完璧归赵。”范煜略有所悟,面露不虞道:“锦衣卫查封衡记书林时你也在场?那你方才却存心戏弄与我?”
      范潇摆首道:“赵舍人与你我本非深交,他既在场诸事不便明问,只能旁敲侧击以试深浅。煜官,你究竟可曾参与衡记书林……”范煜奇怪道:“参与?酬谢亲朋故旧岂可称‘参与’?况且终究是孝期守制,我怎敢造次行事。放鹤、犹龙入京闻讯前来吊唁,我也是出了百日才与你同去过那一回。”范潇仰首寻思片刻,终于释然笑道:“应该也不是你……”
      “煜官,你会怪我么?”范潇突然又道,范煜对范潇此前的话语早已不知所云,此时更愕然道:“碧筠,你究竟在说什么?”范潇惴惴不安地瞄了一眼范煜,细声低语道:“我……我请犹龙排演《四声猿》了。依规矩,这在亡母的丧期是有违孝道的,但真若离京之后,怕不知几时再得机缘聚在一处,而徐先生的杂剧本非你我所擅长,此刻能替徐先生了却心愿的,想来也只有犹龙了。”
      范煜听罢默不作声,颔首许久郑重道:“大孝,在于心,而不拘于形。五年了,能够使徐先生的遗作传唱后世,我相信亲婆的在天之灵也定然不会怪罪。只可惜,我身为范家长房嫡孙却不便参与其事,看来能做的也就是回家誊抄书稿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协同赵士祯验收演练新制火器的神机营熟手自当以久经战阵者为佳,但丁酉援朝之后熟习火器的神机营精锐已悉数调拨邢玠麾下远征在外。范潇知会五军都督府,取来名册一一甄别筛选。而连日遴选的结果一如赵士祯所料,俱是老弱庸碌之辈。范潇校阅完毕不由愁眉深锁,匆匆退堂返回签押房修书,须臾又逐句推敲增删,如此反复多次仍觉得书信措辞不足以打动邢玠应允陈寅回京。
      溪山手握徽墨在端砚中细细研磨,但已一切原委尽览眼底,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溪儿心中倒有一合适人选,不知当讲不当讲?”范潇疑惑地抬起头,道:“溪儿,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避忌的么?但说无妨。”溪山吞吞吐吐道:“锦衣卫世袭指挥佥事陈……”
      “他?”范潇顷刻凝滞了微展的笑颜,不悦地打断道,“难道我大明将士当真无人了么?”溪山话既出口反倒从容镇定起来,不慌不忙继续道:“大人常赞叹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既然大人问何人助赵士祯研制火器为宜,而非问谁同大人的恩仇亲疏,溪儿不过是如题作答。”
      “看来,我家溪儿学问渐长,去考个秀才举人也绰绰有余了。”范潇和颜悦色地调侃着,溪山亦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大人若真舍得放溪儿出去,焉知世间不会再添一位‘小谢相公’么?”虽是玩笑戏言却带出几分豪气,溪山本家姓谢,原是未缠足的常熟丐户女,性情率直原不似婉孺、砚润等家生丫鬟恪守本分。
      溪山颇为得意地反将一军,见范潇无言以对,遂收敛笑意道:“当年大人在南苑校场招募东征校尉,那位陈指挥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他若无火器战阵的真才实学,大人何必痛打杀威棒之余,又屈尊微服求教,最后还破格录用了,那时大人可是毫不知其底细的。茅国器、陈寅几个虽好,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大人甘心以非战之罪输与赵士祯?溪儿瞧着不是,大人不过是逞一时之快,以眼下烽烟四起,大人当真能走得安心,走得无悔么?”
      相伴多年患难与共,溪山的心明眼亮总是令她深藏不露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范潇端详着面前这个早已超越了主仆情谊的假小子,叹道:“溪儿,你在我身边这些年,不觉竟要刮目相看了……”于是搁下手中毫笔,又道:“选才一事,容我三思,毕竟离会同勘验尚有百日,倒是工部、兵仗局、王恭厂几处的协调配合须酌情理顺在先。”
      溪山收起废稿,忽然问道:“大人近来频频萌生弃官隐遁之意,与往常的锐意进取相比,几乎判若两人,究竟是在意里头那位,还是为了老娘娘?”范潇又是一惊,旋即面色微沉道:“你几时偷看了那张方子?”溪山笑道:“大人真是心不在焉,自己忘了夹在《四声猿》的书稿里。若非我及时收起来,这会儿早让大少爷带走了。虽无落款用玺,但内造的金笺溪儿还是识得的,可老娘娘似乎在病急乱投医……”
      范潇急忙伸指示意溪山噤声,又细察窗外无人方轻声叹道:“用猛药治慢症,可本朝死谏的言官还少么?犯颜直谏,不惜罢官下狱也就罢了,甘愿在午门前褫衣廷杖,于他人而言或许为荣,可这岂是我能承受之辱?更何况,纵然有所为,亦当将有用之躯留待国家大义。试问当下可有平息四夷战乱更十万火急的么?”
      溪山点头道:“倘若因此行藏败露,只怕将如瓜蔓抄连累无数。可大人这番苦衷恐无人能明,反受那班古板腐儒的指责,说大人在大是大非之上颠倒本末,实则恋栈权位、贪生怕死,足令天下读书人增羞。”又是一语中的,范潇压抑多时的烦愁似决堤之水倾泻而出,自心底翻涌奔腾直升眉间,她信手取过一纸素宣提笔疾书: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她师承徐渭,汉末处士祢衡的《鹦鹉赋》中佳句自然信手拈来,挥毫落纸更是遒丽天成,歇笔自赏这几行颇得二王神韵的酣畅行书,但总觉今日笔意流美之中筋骨稍逊,于是凝神再续:
      “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越障,载罹寒暑。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
      书录至此,一股神交古人的悲怆之气横生肆溢。“溪儿,”范潇头也不抬沉声唤道,“昔日我在闺中,常自比笼中鸟雀,为何离家出走立了一番事业仍不得展翅高翔?”溪山眨着眼睛想了想,答道:“大人等不及学何仙姑食云母粉修炼飞升,情急之下顺势做了铁拐李,借他人的身子如何能够伸展自如?”“铁拐李?”范潇搁笔讪笑道,“心为形役,还真是姓李了,你这比喻固然新奇,倒也贴切。”
      日中正午,两个衙役抬来一架紫檀大食盒,说是沈阁老府上送来的。溪山揭开层层食盒将香气四溢的菜肴摆上方桌:一碗水晶鹅、一碗东坡肉、一碟鹌鹑茄、一碟芥末拌瓜丝、一瓯红绿黄白、状如豆腐的冰鲜羹……底层的篾丝盘中盛着时鲜的石榴和葡萄,旁边还有一包新鲜微温的五仁酥皮月饼。
      溪山舀了一小碗冰鲜羹奉上,欢喜道:“好了,里头那位终于服软了,深知大人最爱这道沈家秘制的宁波海味,定是起了大早下厨烹制的,到底心疼大人连日在衙门里值宿。”范潇尝了一匙用黄鱼肉、黄鱼肚、金华火腿末及葱花等精心调烩的软糯羹汤,亦心满意足地笑道:“该回去吃中秋团圆饭了。溪儿,记得回去时顺道请一尊兔儿爷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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