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还扬州》一方

16、心上头

　　明明出发之前，还见她趴在床上不知生什么闷气，这才放心出了门，怎么又跟了来？
　　“薛老二当真可恶。”生怕自己撒手不管，知道黄蓉在自己心中分量，这才特意带她一同赴会的吧？
　　“可恶的是你！”黄蓉长年习武，即使没了内力，身手也远比他灵活，拉得郦君玉跌跌撞撞几乎双脚离地：“你连火药中也混了化功散吗？”
　　郦君玉顾不得答，紧跟两步将黄蓉背心护住，一枚铁炮在身后轰然炸响，溅起的石子砸得两眼发花。
　　黄蓉一咬牙，反手搂住他腰，奋力向山石后掼出，摔了个七荤八素。来不及爬起，火光漫天中黄蓉跟着扑到，赶快张臂抱住，两人滚做一团。
　　炮声渐渐小了下去，代之以齐整步兵靴响。一位都领打扮将官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开封卫所左都领白尚清，拜见郦君玉郦大人。”腰间系了醒目黄色水纹香囊，该是钦差大人无误了。
　　郦君玉点点头：“此间贼子凶恶，请白都领务必小心搜索，切莫放走漏网之鱼。”拍拍怀中人儿背脊：“蓉儿，我们回驿站休息。”
　　黄蓉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翻手搭住她腕子，一颗心直沉下去。
　　脉象紊乱虚浮，显是刚才爆炸波及了脏腑，若不即刻施救，只怕性命难保。
　　拿着银针止不住的颤抖，怎么也扎不下去。郦君玉挫败地一声怒喝，摸出黄蓉随身的九花玉露丸喂在她口中，抢过一名士兵腰间水壶仰头灌了，俯下身一点点将药丸渡进她咽喉，双手按压背上穴位不断拍打。
　　短短半柱香功夫，拉长得无尽绝望。
　　仿佛又回到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爹爹与娘亲将自己紧紧捂在怀中，轻声哄劝：“丽君，不冷了，天一亮就不冷了。”
　　明明都是因为她，一夕之间沦落天涯，押送官差恶形恶状动辄打骂，爹爹半生修养的不凡气度，一点点在弯腰恳求声中消磨殆尽。为的，不过是多一块口粮，半壶清水。
　　好容易逃出生天，一厢情愿以为入朝为官，总有沉冤得雪日，没曾想高中头名第二天，便传来孟家夫妇暴毙荒野消息，从此真正孤家寡人。
　　若非梁丞相夫妇青眼有加提携关怀，又遇见了幼时玩伴苏映雪，如今的郦君玉，只怕会是另一个郦君玉。
　　另一个再学不会心中欢喜的郦君玉。
　　而如今，又要将带给她无尽欢喜的人带走吗？
　　咬牙扬手，针尖直透大椎。
　　黄蓉眉头一皱猛地咳嗽出来，呼吸虽然微弱，总算渐趋平稳。郦君玉重重喘息，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将她负在背上迈开大步就走。
　　侧头埋进他纤长脖颈里，瘦弱的肩膀有些硌人，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可靠。黄蓉这样想着，安安心心重入黑暗。
　　再睁眼时第一个念头是好饿，第二个感觉是好热，第三个——好重。
　　三日不曾休息的郦君玉终于支撑不住，握着她手沉沉睡去，脑袋毛茸茸拱在胸口上。
　　黄蓉被他压得难受，腾出左手使劲推。
　　郦君玉“唔唔”两声，嚯得弹起：“蓉儿！”
　　他的蓉儿瞪着一双美目，有气无力地骂：“把这些厚被子拿开，你想热死我吗？”
　　急忙换上一条真丝薄织被，扶着黄蓉半坐起身，旁边小火炉煨着的青梗粥用碗盛了，小心翼翼一口口的喂。
　　喂着喂着，眼底泛起光来。
　　“呆子，你哭什么？”
　　“谁，谁哭了。”郦大人胀红了脸：“明知危险还非要跟着去，到底谁是呆子？”
　　“哼，凭些用药本事就想肃清金钱门，好聪明吗？”熟悉的酸楚涌上来，黄蓉小嘴一撅，侧过头不去理他。
　　半晌不闻郦君玉回嘴。忍不住偷偷回望，只见他跪趴在床头，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心里仿佛长了只小爪子，东摸摸西挠挠，好像想抓住些什么：“我受了伤，你真的这样难过？”
　　郦君玉老老实实点头：“是的。很难过。”
　　黄蓉忽然有些害羞，下意识扭着被角，轻轻笑起来：“所以我不愿意这样难过呀。”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慌慌张张补充道：“再说了，我受伤了不是还有你吗？你要是受伤的话，我可不会医。”
　　晚了。
　　郦君玉痴痴片刻，猛地探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亲，不等老拳挥到，转身一阵风似逃出门去。
　　黄蓉耙耙脸，扬起左颊浅浅笑靥。
　　小爪子终于抓到了想要的东西。
　　接着两日悉心照料，黄蓉伤势恢复极快，已可慢慢落地行走，加之内力回复，更是见机就往外跑。好容易午后哄她睡下，郦大人才脚下虚浮晃进卫所正堂。
　　几位将官正在低声商议些什么，连忙迎上，带头的胡参军人壮嗓门也大：“郦大人来得可巧，前几日剿灭流匪的事情，我们哥几个肚子里墨水不多，正在发愁怎么上奏，郦大人你的意见呢？”
　　郦君玉谦道：“此事都是胡参军和白都领一手操办，君玉只是碰巧遇上，帮了些忙而已，哪敢居功？”
　　千百年来风云更迭，皇帝姓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那条军功晋升最快定律从不走空。偏偏开封内平外稳，一年到头莫说打仗，连寨匪都抓不到几个。
　　好容易天上掉馅饼，更难得这钦差大人极好说话，又会来事，当下笑得合不拢嘴：“一切都听郦大人的。”
　　郦君玉客套几句，向白尚清打听一处叫桃溪的村子。谢绝了他主动作陪好意，衣袂带风的去了，远远看着，颇有几分仙骨。
　　白尚清几位武夫只好兴叹：无怪那么美丽的小姑娘，也要死心塌地地喜欢了他，哪怕已有妻室。
　　只盼这郦钦差也是个情深之人，莫要辜负了佳人才好。
　　郦钦差抬腿跨过卫所门槛，不知怎么背心发凉，一个趔趄歪歪倒倒绊了出去。
　　桃溪村顾名思义，灿烂桃花村头开到村尾，即时最近接连两场小雨摧落满地殷红，也还要尽力伸到鼻尖下招摇。
　　郦君玉拨开一丛粉白，两进两出小瓦房用竹篱围出一小块前院，放着些玉米干草之类，白色大鹅摇摇摆摆在前，身后十来个嫩黄小毛团子。
　　年轻少妇手中篦着一把细柳条，手指灵活地跳跃着，旁边几只已经编好的蛐蛐笼子，想必是要趁着明日集市，换些零碎家用回来。
　　听见门外动静抬头一望，是位好看的锦衣公子。竹扉虚掩，也极有礼貌的叩了三下。
　　“你找谁？”
　　“请问小嫂子，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王少甫的人？”
　　少妇放下手中活计，笑道：“这儿就是了。公子是我当家的老朋友？快些进来吧，我去后山叫他回来。”
　　说句“叨扰”正要进屋，男子声音远远传来。
　　“小鱼，你看我今日打到什么？”兴冲冲举着手中两只狍子：“等明天卖了钱……”
　　戛然而止。
　　锦衣公子立在院中，隔着竹扉遥遥相望，似笑非笑，衫子上几点未尽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