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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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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玉帝因为这事大发了顿脾气,因为我是上仙,平时又一向安份守已,连我都敢这么胡来,他不知道往后天庭的事还怎么收拾。”真君微笑,他是老实人,老实人发起疯来才最可耻,“那时星石得了我万年修行,已经有灵体,可以成仙了,但玉帝怎么能容它。干脆把我们两个都打进了轮回之道,让我们世世不相逢,饱受相思之苦。”
但其实真君也未必就是喜欢它,只是寂寞,无聊,傻事想起来做就做了,没什么苦不苦之说。第一世他是狗它是耗子,在一个角落里抓着了它,它不逃,他也并不想吃它,只是玩弄着,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渊源。但最后吃下去的时候还是觉得熟悉,有一点点椎心之痛。第二世又托生成了木柴和斧头,一定要让对方粉身碎骨才能偿还业报,他是记得它的了,但身不由已,这种痛积在心里,一世又一世,反而成了情债。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化身成了一棵梧桐,玉帝估计也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我没再见过它,多少石头,活物,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知道那里面没有它。我的灵力渐渐回复,这时候终于有人相中我,用我做了一把琴。”
琴九听得脑子转不过弯来,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麻烦?”
“就是这把琴?”容慕之问。
“对,我被献入宫中,头一眼见到它就认出来了。可它并不记得我。我与它朝夕相处,日日夜夜地在它耳边叨念,它有时便望着我出神,大约也是想起来了什么,我问它可愿不愿意跟我走,它说宫里的日子十分寂寞,皇帝来了,也只是望着它出神而已。”真君笑了笑说,“它得了我万年的法力,这一世已是绝代佳人,皇帝未免不识货。”
容慕之想起皇后的容颜,再比月氏,自然也就有高低之分了,见过皇后的人,又怎么再能去爱其他女人:“月氏吐血而亡,自然也是你的功劳了?”
“只有让它把人类的浊气吐光,才能和我融为一体。”真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样子很好看,但那种摸法明明就是猥亵而下流的,他却也不在乎,和它终于是在一起了,任何人也再分不开的了。
容慕之想,难怪月氏的宫里觉察不到任何妖气和怨气。他抬脚把这贱人踢了个跟头,真君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们这翻来覆去的一点烂事,何必要拖累皇后?血咒又是从哪里来的?”
真君急忙说:“这和我没关系,确实有人往我怀里塞了点什么,后来又拿出去了,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容慕之心头一阵烦乱,原来事情到此仍然没有源头,月氏是找到了,但陷害皇后,打开妖魔道的明明是另有其人。时机已经不等人,好歹要先回去给皇帝一个交代,堵住了那些官员的嘴,往后的事才能继续下去。
真君央求他说:“烦劳你把脚拿开点,。”
容慕之说:“你得想办法送我回去,从哪来的,就送到哪儿,大都朝德政三年四月二十九,差一个时辰也不行。”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弄清。”
“我管不了这么多。”容慕之抬头往四下里看,所谓仙境,一天就是地上的一年,“这地盘肯定是你们家的,既然没让我死成,那你就得负责到底。”
“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
容慕之冷冷地说:“你那半边的老婆应该更清楚。”
真君无言,月氏的确是听过不少关于这个少年的传闻,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托生的,神鬼佛妖见着他都得避着走。大约还是应了那句话,谁都怕恶的,恶的又怕不要命的。
真君闭了眼,无可奈何地说:“我身上的灵力已经没几成了,能不能行可不一定。”
容慕之蹲下来,手放在他脖子上,声音出乎意料的和蔼,他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人说过话,所以站在旁边的琴九的头发扎的一下都竖了起来:“没关系”容慕之很理解很宽容地说,“反正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让我不开心,你也活不成,你们夫妻两个刚刚凑在一起没多久,大概还不想这么快死吧。”
真君一点也不想死,世上的事大多如此,一直得不到,那也就是望海无崖没什么期盼,若得到了一直这么下去,说不定相看两生厌,还要奇怪当初怎么这么痴傻呆笨,最怕的就是似是而非,将有未有的那个槛上,死在这个时候那才叫遗憾,才叫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是尽了全力要把容慕之送回去,这工程不亚于平地起一座禁宫。时空逆转,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昏昏沉沉混混噩噩,仿佛有无数的幻境迎面扑过来。忽然一闪神间,脚就踏上了实地,然后扑天盖地的阳光,照得眼几乎瞎了,容慕之缓了许久才能把眼开,于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集市上。
很热闹的菜市,被突然出现的这番异景惊得悄然无声,随后是一片惊叫:“妖怪啊……妖怪……”
唯恐跑慢了一步就被吃掉的恐惧,让人们比平时敏捷了太多。
容慕之随手抓住其中一个:“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那人哆唆半天:“德政三年五月初二……”
“够会算的。”容慕之舒了口气,回头狠踹了真君一脚,他挨不过痛,转身化成了一把七弦琴,容慕之把它背在身后,从路人手边抢过一匹马,夺路便走。
琴九追了几步:“哎,哎,姓容的,做人不能这么无耻啊……”见周围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她,她声音低了下去,“玩完就不要了……”
容慕之一路策马狂奔,这是十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到天黑前,他必须要赶到宫中。真君用尽了灵力,有气无力地抱怨着:“你骗我……就不该送你回来……”
容慕之冷声说道:“你是证物,能逍遥得了法外。”
“你这人,没情没义,连块石头都不如。”
容慕之不再理会他,马累倒一匹,抢了一匹再走,眼看着天色渐晚,日头从西边一点点落下去,日光走得很慢,就像是希望,明明是在指尖上,明明手指并得很紧,但仍然能从缝隙中悄无声息的溜走。
而且,容慕之发现,有些东西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留住,总会一点点差错,让你满盘皆输。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马累得像一条狗,呼呼的喘息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容慕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了暗黑色的阴影,那影子虽然是见惯了的,虽然平时总在下面来来往往,但总没有像现在这么亲切。
那是禁宫的宫墙。
容慕之深吸了口气,站在马背上,纵身一跃,上了城墙,他没有时间去跟侍卫们走那道繁文索节的关口,他现在要见到的人只有皇帝,只有这个人,能把皇后从污言秽语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只有他,没有其他任何人。
已经是午夜,朝臣仍在大殿前没有散去,议论着皇帝对容氏姐弟非同寻常的袒护。容慕之从他们头顶上掠过,这些人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皇帝不在大殿上,他选择了逃避,但只是一时,他也在等。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个度放在台面上的,他能做的,只是把度维持到可能维持的界限里。
容慕之从墙上跳下来,推门就走进去。
皇帝看见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你来了。”
那语气熟稔的就像是等了他许多年,终于见到,也不过如此,因为他已经长在他心里了。
容慕之刚想说话,皇帝递给他一块手帕:“不急,先把汗擦擦。”
到这个时候,是真不急了,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容慕之把琴放到桌面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皇帝听着就笑了,很纵容的笑法,他对大多数人都这么笑,好像别人的生死,都不过是他一手放纵出来的结果。
“挺好的,这样能说清楚了。”
“可是……”容慕之说,“事情还没有完,血咒的出处,妖魔道出口一旦被打开,往后也会有更深的隐患。这些事请容皇上再给臣一些时间。”
皇帝还是用那种看小孩子的眼光看着他:“小慕。”
容慕之讨厌别人这么叫他,但这个人是皇帝。
“你有很多年没去看过皇后了吧。”
五年了,容慕之记得很清楚,从她进宫那一刻起,他就把关于她的念头全部断绝了。
“有时间的话,不防去絮絮旧,她也挺寂寞的。”
“可是……”
“事情到此为止了。”
容慕之站起身,他发现皇帝一直面对着墙,墙上是一副风景水墨,画师张萍山的手笔,画的是禁宫一百二十七重深殿,黑黑白白的墨迹,张牙舞爪似的,容慕之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算完,从我这儿说不过去的,那就不能算完。”
皇帝笑了一笑,这个少年总是这么桀傲不驯,令人厌倦的:“你知道吗?先皇在世的时候,曾问过我一句话。”
屋顶太低了,窗子也关得太严,喘不过气来。
沉闷。
“他说,你觉得皇宫像个什么东西?我回答说,像一只蛰伏在大都王朝上雄师,父皇说我的答案太寻常了,一听就是师傅们教出来的,他把我领到太和殿的屋顶上,让我往下看,那是我头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皇宫……”皇帝回过头来向容慕之微笑。“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容慕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内心里,他又明明知道是有关系的。
他的直觉生来就比一般人要灵敏,像是有什么野兽在他面前蠢蠢欲动,他的手一直在抖,但为了不让那个我发觉,他用掌心紧紧的扣住,没觉得痛,但一股股的潮意在轻微流动着。应该是血,他想。
皇帝靠近了他,在他面前把十指张开,掌心里有一片用衣料染过的暗红色的污渍:“刑部的人拿过来的。”他抬起容慕之的手,把血咒按在了他的手臂上,像是充物找了主人,那血迅速的在他皮肤上化开了,往四面八方扩展开去,他几乎能够感觉到那血流窜的速度。
“是你的血。”
容慕之震惊的看着他,那是什么意思?
“只有你的血才能够施展血咒,虽然最后并没有派上用场。”
扑天盖地憎恶瞬间就将容慕之淹没了,那是施咒人强加于血咒之上的。那是怨恨,是恶毒的诅咒。到处都叫嚣着去死去死去死你去死……
“你知道禁宫像什么吗?原来它的形状竟像是一朵莲花,它很美,像人的心一样,可以囚禁各式各样疯狂的执念……”他离他更近,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在莲花里呆久了,每个人都会疯的……”
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当奢望变成执念,每个人都会是妖魔……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哭了,皇帝想,这个男孩子,只要再伸一伸手,他就会哭出来了:“她恨你。”他摸着他秀美到不可思议的脸,“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恨你……”
容慕之颤抖了一下,除了她之外,他还是不能够忍受任何人的碰触。那手指落在皮肤上,像火一般灼烧开来,耳边不停的有人呼啸,去死吧去死吧去死……
为什么还不死掉……
这么痛苦还要厚颜色无耻地活下来……
黑暗妖红黑绿那五颜六色的魔障包围了他,他们想吃掉他分食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向外冲出去,然而天地之大没有他可以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爱过他原谅他记得他,没有任何人肯放过他……
那被篡改的细节像画轴一样把真相一点点的铺展开来,从没有人握住过他的手,那个时候,她走进了屋子,她静静地看着他把血和药吐出来,她问他这妖孽为什么还不去死……
她那么美,穿着雪白莲花一样的衣裙,她向他举起了刀子,狠狠的刺了下去,他痛到了极点,忍无可忍,只有靠篡改假象才能够掩饰绝望,一切都是假的,不管是爱,还是那莫名奇妙的执着,他只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去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来骗自己。
为什么还不死掉……
她宁愿陷害自己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为什么还不死掉……
没有活下去的任何理由,没有原因,没有借口,再也没有可以做为屏障的任何幻觉。
他陷入了深深深深的黑暗中,水没过了他的头顶,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终于把一切都交还了,他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温暖,那水是冰凉,他觉得安全了,无所顾忌的展开了身体,终于终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了。
终于终于,再也不用编造故事来安慰他了。
从始至终,他一生就是冰凉的,因着那一点点奢望挣扎着,到最后,也不过就是冷澈心头。
转瞬之间,莲花在他的身体之上,像夏季人炎热一般,疯狂而绝望的盛开了。
许久许久之后,有人从湖底轻轻的抱起了他,把他放在岸边上,静静地望着他。
当你把你所有的生命交还回去,那么剩下来的残渣,能不能全部施舍给我呢?
德政三年五月初九,因为皇后的冤案被洗清,皇帝亲自到天牢迎接。
在那个有似节日般盛大的宴会上,每个人都掩饰的完美无缺,妖魔被隐藏下表相之下,寻找着可能破茧而出的机会。
但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或她在另外的他或者她的眼里,还算是一个人的。
此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