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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芳草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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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北京,难得的天朗日丽,风轻云淡。
暮色漫过高楼的时候,吴越骑着一辆新款山地车,从小区门口呼啸而过。放好车,把书包甩上肩膀,路过小区公园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念道——
“这是黄昏留下的最后一抹晚霞,在山峦叠成背影,河水泛起青光,黑夜即将来临的时候,你从山的背后走来,走进暮色,走向远方,走进一个永久的寓言……”
声线干净柔和,字字如玉石相击。在这空旷寂寥的傍晚一下下落在他的心上。
他循着声音望去,光秃秃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个人,墨绿色羽绒服,蓝色磨白牛仔裤,及肩的黑发遮住了半张脸。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子。
刚到家门口他就听见了母亲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管吃管喝管住宿,吴秉志!那是你亲闺女吧!”然后是父亲怒不可遏地吼,“你那是什么话,老纪动手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闺女就是我闺女,碍着你什么了!”
吴越推门进去,两人立时都没了声,母亲甚至扯出一脸笑意来招呼他吃饭。父亲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爸,纪叔身体怎么样了?”他脱下脏兮兮的运动鞋,不无担忧的问。吴越依稀记得那个总是变戏法逗自己乐,山一般沉稳水一般诙谐的男人。
他知道,父亲跟纪叔早年一起在部队当兵,后来转业,父亲选择了北京的城建局,而纪叔则在杭州做了警察。尽管各自选择的道路不同,多年的兄弟情义不曾更改。
“就是个胆结石,手术很顺利,还在住院康复。”吴秉志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微笑,随即想到什么,又绷起脸,“这次月考考得怎么样?成绩单拿来我看看。”
“嘿,爸,你从杭州带什么东西回来了?”吴越笑得纯良,像是没听见父亲的问话,说着就去翻门边立着的大行李箱。
“别乱动。”吴爸高声制止。
可吴越从来就不是那听话的主,三两下就开了箱,只不过箱子里的东西有点让他发懵,竟然是女孩子的衣物,他甚至还看到了女孩子的粉白文胸。
就在这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身着墨绿色羽绒服的小姑娘扶着门错愕地看着自己被人摊开的行李箱。吴越一张脸登时红得发黑。
“这臭孩子不懂事,可卿,你别跟弟弟一般见识。”吴爸出声解了吴越的尴尬。
“嗯,没事。”纪可卿仅是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便动手收拾自己的箱子。
吃饭时吴越坐在纪可卿左手边,低下头就能看见女孩捧着碗的手白皙修长,衬着他家的青花瓷碗煞是好看。他不敢狼吞虎咽,夹菜吃饭都变得小心翼翼,爸爸取笑他变秀气了,他不好意思地瞥了眼身边人,见纪可卿没有丝毫反应,眼皮都没抬一下,虽然安下了心却又有点失望。
饭后,母亲叮嘱他,“乖儿子,别忙着打游戏,看看书消消食,考重点高中别尽指望你爸给你走后门。”
“打死我也不走后门,您也别瞎操心,考上就上,考不上也死不了。”
吴爸恨铁不成钢,“就你那成绩还死犟!不管怎么说,还有几个月才中考,自己先努力看看。不行,到时候还有不行的办法。”
“这可是原则问题,吴秉志同志,身为国家公务人员,走后门,这叫知法犯法。”吴越觉得走后门严重挫伤他的男子气概,尤其是在纪可卿面前谈论这件事,这对他来说无异于裸奔。
“还知道知法犯法?就不能跟你可卿姐学学,人家可是从来没落下年级前十名,传媒大学的初试也过了,这次来北京复试,那也是十拿九稳。”吴爸将盛了草莓的水果盘递给纪可卿,示意她多吃点。纪可卿点点头,细致的眉眼弯成了月牙,笑容有点拘谨却如暗夜里昙花的绽放。
吴越觉得纪可卿跟他以往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端庄不刻板,自然不放纵,清婉不俗媚。他自惭形秽,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父亲。这晚,他在自己的房间熬夜到两点,他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将标着53分的卷子研究了好几遍,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离93分很近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纪可卿来吴家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再有两天复试完她就打算回家去。来北京时,父亲刚做完手术,憔悴的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模样和母亲不曾消退的红眼眶一直让她安不下心。焦虑使得她牙龈红肿,喝点热汤就咝咝地疼,对于参加播音主持专业复试的她来说有可能意味着功亏一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里的担忧如大山一般压着她,无法对人说起。
纪可卿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着吴叔开车送她去传媒大学看看。
吴秉志接完一通电话神色便有些不寻常,川字眉越隆越高。他看向低头数手指的纪可卿,满含歉意,“可卿,吴叔工作上出了点问题,让吴越他妈陪你过去好不好?” 纪可卿想起吴越妈妈不冷不热的态度,一时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爸,我今天有空,我陪她去吧。”吴越擦着头发从洗手间走出来。
“她什么她,叫姐姐。”
“哦。”吴越随口应了声。
周末的地铁上人多得恐怖,纪可卿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头皮一阵阵发麻。她背着书包靠在地铁门上,人潮挤过来,汗臭扑鼻。她使劲往角落里缩,不知何时鼻翼间变成清爽的洗发露的气味,吴越立在她的身前,背对着她,十五岁的少年,笔挺濯濯,隐然有了一副木秀于林的风骨。
草木未春华,虽然还是一片荒凉景色,校园里往来学子们的那份自信还是深深感染了纪可卿,他们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他们属于这所传媒名校。
“哎,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等你考上这里再来说这句话吧。”
纪可卿略带训斥的语调让吴越很委屈,她的羡慕眼光让他不舒服,他其实只想说,“你不比谁差。”
“嗯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可瞧好吧!”他调皮地眨眨眼,变声期略显粗哑的声音逗得纪可卿莞尔一笑。
晌午的时候,两人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餐馆,成双入对就餐的都是传媒大学的学生。梅菜扣肉盖饭让纪可卿尝出了家乡的味道,脾胃舒畅自然眉开眼笑,话也多了。吴越一聊起来就像关不上阀的水龙头,问起杭州的灵隐寺,浙西的大峡谷,千岛湖的湖光岛屿……纪可卿总是有问必答。有那么一瞬,吴越觉得他和纪可卿就像大学校园里的一对普通情侣,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回到家,吴爸吴妈都不在。吴越本想带纪可卿出去逛逛,纪可卿却扬扬手里的稿子,表示自己要练音,准备考试。看出她打算出门,不出意外是到昨天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桂花树下,他忙制止住,把她拉到阳台上。北京的春天风沙漫天,而阳台隔出来的小世界却只有阳光照进来,她会心地笑笑。
背靠在阳台门上,他听见那边的声音,“你是一个孩子,你像风一样远行……”尾音绵长,一如初见。回到卧室,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电脑登陆游戏,在虚拟世界里决断杀伐。摊开书页,虽然看着自己最头疼的外国蝌蚪文,眼睛却清亮生辉,如梦初醒。
日薄西山的时候,吴越听到外面“砰砰”的声音,快步出去,才发现母亲在“砰砰”拍阳台门,他忙上前拉住,恼怒道,“妈,你干嘛呢!”
纪可卿正好开门进来,“阿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开车回来头有点疼,我休息会儿,你别出声,行不行?”说话间泡了杯咖啡轻轻啜饮。
“头疼还喝咖啡!”吴越横眉反诘,被母亲瞪了一眼。
“可卿啊,你要是闲的话就补补你弟弟的功课,这眼看着就中考了,你是好学生,教的肯定比那些家教都好。”
“嗯,好的。”纪可卿垂下睫轻轻应道。
纪可卿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资料,只在吴越有问题的时候帮他解答一下。吴越无意间回过头,看见她眉头轻蹙,咧着嘴吸气,手还按着半边腮帮,便走过来细瞧。纪可卿察觉面前一暗,下意识抬手就是一掌,竟将吴越推了个趔趄,从床上滚了下去。头触地的时候只得“咣当”一声,两人均是怔住。
“你脸怎么了?”爬起来坐在椅子上,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纪可卿心下感动,“就是牙龈有点上火,倒是你,没事吧?”
“没事,咱这是金刚不坏之身,这点摔摔打打算什么!”
吴越母亲孙佳珍听见动静,冲进来见儿子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阿越,怎么回事?”
“没什么,妈,我嗓子上火,你给我泡点金银花茶吧。”
纪可卿端着茶杯,看着上下漂浮的金银花瓣,心里暖暖的。少年的背脊并不宽阔强健,却在她十八岁的时光里重重地雕刻下自己的名字。
纪可卿的复试进行得很顺利,回家不久就收到了考试合格通知书,父亲的身体也恢复的很好,她的世界一下子又春光明媚起来。只是偶尔,在她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那段焦躁难熬的日子里少年的贴心,以及最后离开北京那天,男孩子楚楚可怜挽留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