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 蓦然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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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宫，自从废太子允礽被圈禁于此。倒成了整个紫禁城里最宁静的处所之一。这里的人，没有希望也无绝望，寻常百姓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宫人们便是到了年龄可出宫嫁人。一方净土，远离了世俗的纷争和钩心斗角，众人倒也相处地和乐融融。亦是无人打扰息事的好场所。]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这一日，风是簌簌作响刮个不停，清清的，冷冷的，倒也吹散了漫天的阴云，拂去了空气的不祥，让人可以轻松地呼吸，排解掉起初的压抑。一望无际的苍穹里，没有一片云彩，也不夹一丝尘埃，到处是一片蓝，蓝得铺天盖地，蓝得沁入心脾。让人不禁驻足仰望。
碧空仿似被洗涤过般，是如此得清澈通透。感觉头顶上那一片一伸手就能够到，顿时就会心里满满的。待探出手才发觉，看似这么近的距离，却是这么高高在上，可触而不可及，就好像他，就像那个男人……
“嬷嬷，乌苏嬷嬷！”一个娇俏的宫女快步上来，手里捧着些衣物。
仿佛是没有听到别人在唤她，乌苏满儿依旧是一声不吭地，仍然专注地仰视着那片晴空。虽说是午后，太阳敛去了炙灼的锋芒，只是温和地把光和亮撒向大地，那份宁和柔静，没有带来一丝温暖，也驱不走寒意。
“嬷嬷！乌苏嬷嬷！嬷嬷！”小宫女拽了拽她的衣袖，有点不太高兴了。
“唉？”这才缓过神儿来的嬷嬷发觉身边多了个人，“宁岚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嬷嬷！”宫女宁岚将手里的披风抖开，轻轻地为她盖上，“乌苏嬷嬷，起风了！您小心着凉！”
“唉～呵呵～”一个清郁的身影转了过来。白净细致的脸庞，灿若暗夜星辰的眼眸，弯如丝绦垂柳的娥眉，好一个标致的人！颀长修挑的身材，即使被包裹在那宽大的旧灰布纳衣中，也不减一丝美感，反而恰好衬托她的清雅出尘。
宁岚不由得羡慕起来：嬷嬷都年逾知天命了，皮肤还是那么好，身段还是那么棒，看上去像个三十出头的样子。为什么呢？许是长期吃斋念佛，许是长久清心寡欲，许是隔离尘世，许是远离纷扰的关系吧。现在的嬷嬷看起来比当初更有种，有种与世无争的纯粹！
“丫头，看什么这么出神？”乌苏嬷嬷被宁岚看得有些不自然了。
“奴婢啊，不，是宁岚在想啊，嬷嬷都好大岁数了，怎么保养得比宫里的那些娘娘还要好啊？”终于是憋不住心里的疑问，小丫头问出口了。
“哈？”乌苏嬷嬷一愣，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溜须拍马了，“老咯，老咯！”
“哪儿的话呀！嬷嬷一点也不老！”宁岚嘴甜甜的，讨好着撒娇道，“嬷嬷永远都这么年轻，宁岚将儿个，也要像您一样！”
“你这小丫头，尽挑好听的哄你嬷嬷！”乌苏嬷嬷爱怜地在宁岚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
“真的，宁岚一点也不哄人，嬷嬷真的是一点也不老！”小丫头故意把‘一点也不’重音说出。看着小丫头差点就指天为誓的认真劲儿上，乌苏嬷嬷慈和地一笑：“好好好，宁岚最乖了不？来，陪嬷嬷好好呆一会儿！”
“喔。”宁岚静静地依偎在嬷嬷的身边，好奇地瞪着一双大眼，她怎么也看不出这样的天空有什么好看头的。不过，风，流动的空气中，仿佛没有掺杂了任何杂质，让人暂忘所有忧愁。这么一老一少，就静静地享受这一片清爽。
“宁岚丫头，你今年几岁了？”乌苏满儿就像祖母慈蔼地关心着小孙女。
“啊？”小丫头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回嬷嬷的话，宁岚今年十九。”
“哟！都这么大了，你进这咸安宫也六年了吧？”
“嗯。”宁岚轻轻地答道，心中难掩一丝落寞，“过了三十就二十了。”
“年纪都老大不小了！”乌苏满儿知道小丫头想家了，也知道大姑娘的心事儿。
清宫就是这么不人道，人家小小的年龄，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就是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就一定得参加选秀女。有财势家的女儿多少有机会入住后宫或者阿哥亲王府邸，有点儿家底的好说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像宁岚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也只能熬成老姑娘才出得这宫门。眼见着大好的青春被这红墙砖瓦所糟蹋，还真是作孽呵！其实更可怜的是，像宁岚这样的小宫女，也不过是紫禁城苍茫人海中的一粟。说来这紫禁城里不人道的事情还真的多了去了，想想就不由得气愤！
瞅着宁岚红红的眼眶，看她想哭而不敢哭的样子，真是悲从心生：“可怜的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想家了吧？想情郎了吧？”
“嬷嬷！”小丫头矫情地一跺脚，有点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安慰人的？
“哟嗬，小丫头还不好意思了呢！”乌苏嬷嬷掩嘴偷笑。
“嬷嬷，您就爱开宁岚玩笑！”宁岚脸上飞上一片红晕，害羞地别过身去，“再说，再说就不理您了啦！”
“好了好了，咱们宁岚丫头长大了，嬷嬷不开玩笑了，不开玩笑了。”小丫头都害羞了，乌苏嬷嬷也就不好再逗她了，说着就爱抚地将小丫头的手攒进自己的手掌中拍了拍，接着就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口气，继续遥望那片的天空。
“嬷嬷，您是怎的了？”看着敬爱的嬷嬷一脸失神，小丫头关心地问道。
“呀！”倒是满儿自己吓了一跳， “岁月不饶人，日子还真的是很快呢！转眼都这副光景了！唉～”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日子都这么久了，今年是雍正……”掰掰手指算算日子。
“十三年，雍正十三年。”宁岚快嘴地接上。
“啊！”又一次尖叫。宁岚满是不解：“今儿个嬷嬷是怎的了，不是叹息就是动不动地尖叫，真是反常。就是万岁爷病了，也没那么大的动静呵！”
这丫头直觉还真是很灵呃，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明日，明日不就是他的大限了么？满儿苦笑着。40多年了，相处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就要驾崩了，作为以前的奴才，也该是是时候去道个别的了。
“没什么？只是，有个人要走了，心里难过而已。”乌苏满儿刚被叫醒，很快又陷入了另一层沉思。喝！又恍神了，到底是人老咯，老咯。老是想起些有的没的。
“什么人呢？”小丫头就是太好奇了，不住地想要刨根问底儿。
“一个重要的……”乌苏满儿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才睁了开来，“又无关紧要的人。”
宁岚当然知道‘走’是什么意思，眼看着嬷嬷的神色不对劲，是明显的哀伤。那个人前人后总是和煦春风般微笑的嬷嬷，如今………可见这个人在嬷嬷心里的份量，这时候也只能尽量说些安慰人的话，她可不想敬爱的嬷嬷从此郁郁寡欢：“嬷嬷，您节哀呃，生死有命呵！”
“哼哼，生死有命么？”乌苏满儿冷笑着，对啊对啊！这么多年了，经历了太多人的劫数命定，早就知道了一切，却是束手无策。每次想要阻止些什么，总有新意外不断出现，最后一切也只是沿着应有的轨道行进，有时甚至将事情带入更糟糕的境地。这种苦果有人亲身经历过。宋妍、夏妮佳，你们想改变历史，何其愚蠢何其可怜！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有这个心思却没有这个勇气，她一直都不敢付诸行动，就是因为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只有他，她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他，可是伤她最深的却是他，不甘心不公平不甘心不公平！……
不想再继续低沉下去了，乌苏满儿故意岔开话题：“对了，宁岚，近日有什么好玩的消息么？”
“好玩的倒没有，倒是有关宫里头的有些传言。”宁岚满不在乎地说着。
“宫里头的啊。”乌苏满儿心不在焉地听着，心脏还是紧张地突突跳动，“接下去说。”
“听说啊，万岁爷大病了都好几天了！”宁岚悄悄地在嬷嬷耳边嘀咕着。
“别瞎说！这是忌讳！”乌苏嬷嬷慌忙地打断。是的，这是个大忌讳。对于这个皇城，尤其在这个封建的时代，事关君王的一切，不是任何人都能评头论足的。
“奴婢没有瞎说！是真的！宝亲王和亲王等都御榻边朝夕侍奉了好几天了！” 宁岚有些得意她的小道消息。
“好了，够了！”乌苏满儿有点害怕继续听下去，她开始后悔了。很想塞住自己的耳朵，不愿让那些注定的事情传进来。显然这件事情在整个皇城里，已经不是道听途说的私密了。
“太医都急救过了，药石无灵，大抵就这两日了吧！”宁岚望着天，根本就没注意到满儿的神色。
“闭嘴！”一声冷冰冰夹杂着威吓的吼声从乌苏满儿口中发出。最不想听到的，最不愿意听到的，也是一早就知道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动怒，不受控制地害怕，从心底里害怕，怕得手指头都在微微地颤抖。
“嬷嬷～”小丫头被那声大吼吓住了，很可怕！连唤出口的‘嬷嬷’二字都轻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乌苏满儿愣愣地望着宁岚受惊的表情，丫头只是实话实说，为什么要迁怒于她？
“宁岚丫头，你得记住咯，宫里头的事情，尤其是主子们的事情，不是你们个奴才奴婢能议论的，即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这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就当嬷嬷最后给你的忠告！”乌苏满儿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可是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严肃，再很牵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没事，你且下去。有吩咐，自当再唤你！”
“是。”小丫头紧张地福了个千，匆匆忙忙地离开，临走还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嬷嬷那清郁的背影，在风中摇摇欲坠。突然间，宁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约感觉到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似的。
打发走了宁岚丫头，乌苏满儿心里隐隐作痛。泪，悄无声息地落，被风吹干了又落了出来，落出来又被再次风干，几乎整个下午就是这样。视线遥遥地投向紧闭的宫门，很想要望穿什么，很想要看到什么，却终是被那森严的宫墙所遮挡了住……
本来就睡眠轻浅，再加上内心的郁沮，一夜无眠。披上一件单衣，起身斜开了一扇窗靠在上头。风还是呜咽地吹了一宿，乌苏满儿也听了一夜。“风啊，你是快乐的，想唱就跳疯哭狂舞有谁奈何得了你？风啊，你是自由的，行东往西去北游南何处你到不得的？你能否将满儿的思念传递给他？告诉他，满儿想他了，想了很久很久，久得都忘了时间！”
风呜呜地回应着她，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抑或者是别的答案……
“呵呵呵。”满儿嗤笑着，自己居然与风对起话来，太容易多愁善感了，从何时起，她就不再明显情感波动，人前人后用笑容将自己伪装起来？是的，就在决定离开他的那天，现在内心有个声音在强烈地叫唤着：乌苏满儿要回去，因为，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换下了一直相随的素袍，放下磨得没有纹路的佛珠，满儿重新开始打扮自己。浅绿底色的雪缎旗装，点缀着白色的翠边碎花，外套上一件青色的金丝露边坎肩。双颊上略施薄粉，轻描峨黛，朱唇微点。耳朵上晃着碧玉耳坠，颈子上坠着颗东珠。望着铜镜中巧然浅笑的女子。嗯，还好。还能见人！红肿的眼睛就是抹再多的粉，也是掩饰不了的，也就这样罢。
拾掇了一下环顾四周，这几年来将身外之物赏的赐的，能送的能用的都作了处理。一切准备停当，还少了什么？是了，视线最后定格在那紧锁的橱柜上，丁零当啷的金属碰撞声，出自手中钥匙的串。吹掉蒙在上头的厚厚灰尘，轻轻地打开尘封许久的柜门，小心地拆开层层的包袱布，一件乌青发亮的麂皮大氅叠得正正的，要不是细心保藏，怕是早被虫蛀了。将脸紧紧贴在上头，一个低沉的声音于耳边响起：“满儿，我会做你的雄鹰，守你到尽头！”言犹在耳，可说这话的人，却已经被圈禁了半生，禁足于那小小的四方天之中。
“唉～”摇头，都说世事无常，可人呢？能掌控一切的人，终归也只是权势争夺中的道具罢了。呵呵，又回想往事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想再多有什么用？任谁都不可能走上回头路。轻轻地抖开将之披在身上，仿佛另有一双大手，稳稳地将她包裹起来，心里一阵唏嘘，鼻头一阵发酸，一颗泪挂在眼角，就是不舍得掉下来。
“呼～”长长地嘘出来，最后再看一眼躲了几年的居所，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一切再次归于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大步地迈开，乌苏满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会归来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一个双雪亮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是宁岚。下午个，她就察觉了乌苏嬷嬷的反常。不知道怎么了，一向温宛的嬷嬷会大光其火，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那么愤怒那么气恼。表面上是气宁岚胡乱议论主子的事情，但感觉上不是，仿佛是在气她自个儿吧，好像知道什么却……为什么呢？
纵然有千百个疑惑，也不敢问出口。有点害怕嬷嬷的离去，心底无数次恳求着，可就是没有勇气挽留，为什么呢？几度欲说出口的话，还是被硬生生地噎了回去，是因为不想看到嬷嬷受伤的表情！在整个咸安宫里，和嬷嬷最亲近的人是她宁岚，说来最了解嬷嬷的人也该是她宁岚，可宁岚真的了解嬷嬷么？
六年前，她被那起子宫女太监虐待，打发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咸安宫，以为人生就此了结了，是嬷嬷，救了她帮了她。在她之前更久嬷嬷就在这儿了。嬷嬷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会去向何方？她不知道；嬷嬷都大把岁数了，照理说早该放出宫了，可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她不知道；凭嬷嬷的才智见识，该是女官一类的级别，可为什么会屈居于这破落的咸安宫？她不知道；看嬷嬷的谈吐气质，该是富贵的出身，可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和人说，大家只管她叫乌苏嬷嬷。嬷嬷什么都好商量，就是对过往只字不提，为什么？为什么？嬷嬷是个谜，一个没人能解读的谜，除了嬷嬷她自己，或许还有嬷嬷口中的那个‘他‘吧。
看着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尽头，宁岚知道嬷嬷这次真的是一去不返了，心里头有点失落，但是不难过，反而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吧。嬷嬷终于可以解开自己的心结了。
‘曾经走了无数遍，路还是原来的路，早已经走不回来时路了，它在无尽地伸展出去，将送我去向何方？’满儿低思着，路还在不停地延伸，偌大的紫禁城中，只有风声，漫天的星辰月光陪着她，思绪也远远地飘去，几十年的时光，尘缘如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蓦然回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