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残萼萍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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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半场红杏雨，原上一纵绿杨烟。云亭数座空挽雾，石路几蜿游人疏。
天光微曦，晨钟远传，众僧早课方始。无咎一身粗布僧服，身负红背书箱，将好些东西带上，出了山门。他手中捻着那被摸得光亮的檀木佛珠，口中念着佛经，一路缓步朝小驿而行。
昨日无咎出关后去见了方丈，方丈早让人取了他入关前那袈裟，又将一只黄玉袈裟环交与他，只道一声“去罢”。无咎一夜未眠，却不觉半点困意，在寺西禅房打坐。
无咎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天还未大亮，小驿仍关着门，门上灯笼仍是明火通烛。想来红玉未到，他便去对街面摊子讨了碗面汤，谢过了摊主，无咎就着从寺里带的馒头慢慢吃起来。此时客人不多，那面摊的婶子也正悠闲，遂同无咎搭话道：“小师父这是要到哪儿去？”
无咎放下馒头，答道：“在城中有些事儿。”
“见你这副打扮，我以为你要出游哩。”婶子笑道，“我那二姐前些日子还上你们寺里烧香，说这几日高僧们又下山讲经。小师父可是来讲经的？”
“并非。”无咎喝了几口面汤，又道，“再过两日，仍是明夫与明悲两位师叔在永宁坊讲经。”
婶子那大勺舀了汤，替无咎满上，点头道：“原是这样。您且坐着，若要汤叫我便是。”
无咎把两馒头都吃了，又谢了一番。这时小驿开了门，小厮灭了灯笼烛火，无咎起身同婶子道了别，进驿馆边厅寻一小桌坐下。
未过得多久，一男子穿过回廊，问了看门小童后，便往边厅来了。那男子入了厅门，径直朝无咎那桌走去。无咎一看，这男子面容竟是同昨日那女子一样，只是没了额上红纹。二人相见，红玉作揖道：“小师父，有礼了。”
眉目俊俏，气息凌然，无咎晓得确是同一人，起身合掌道：“施主有礼了。”见红玉只身一人，便想是阿苹已没了那念头。思及她往后能安心过活，无咎心下顿生出些许高兴来。正是喜悦中，却被红玉一句话泼了冷水般。
只听红玉道：“小师父同我回村里罢。”
无咎一时讶异，说不出话来。
红玉瞧着无咎有些发白的脸色，虽有些不忍，却仍说道：“小师父，对不住了。阿苹姑娘执意见你，你也晓得这般拖着，且不说她身子愈发虚弱，心里难过才是最难熬的。”
“若不见我，她不会死。”无咎显出些许慌乱来。
红玉道：“你二人之事本不该由我作主儿，小师父若是料不得有这样结果，又何必下山来？”
无咎坐了半晌，终是决心同红玉回儿时村中去见阿苹。二人一路无话，刚入村口，红玉忽道：“你与阿苹姑娘总角之交，这十多载风雨春秋之因缘，不曾同她说个清楚明白。小师父可想过，自个儿舍却红尘，值是不值？”
“值。”无咎虽犹带惶忽，却毫不犹豫应答了。
红玉叹一口气，道：“阿苹在家中等你。”
无咎在村口水井打水洗了把脸，辞别红玉往程家去了。他爹娘多年前已离开小村，搬至他处，程家隔壁的于家院子便一直空置，墙色颓旧，门漆斑驳，檐下蛛网，梁上积灰。推开院门，门轴僵且涩，一阵沉苦之声。将书箱放下，无咎取出里头的袈裟和玉环穿戴齐整，虔心同佛主一番求告。
红玉仍在村口，寻了个阴凉之处坐着，正出神，后面一声唤，红玉回过头去，只见少恭端着一葫芦瓢，里头装了凉水。
“喝些水罢。”少恭说着便递过来。
红玉喝了几口，将瓢举至他面前问道：“你不喝么？”
“我已喝过了。”少恭笑道，“你怎在这坐着，不跟过去瞧瞧？”
红玉摇首道：“我也不晓得这对是不对，本非我应插手之事，少恭觉着这般如何？”
“纵是双方皆不得解脱，亦不忍珍重之人命归冥府，魂赴九泉。”少恭于红玉身旁坐下，道，“无咎大师极有慧根，然本性情深意重，故受红尘牵绊。你也知晓于释于道情欲都乃修行大忌，若犯此忌，是入大劫大关。度过此关，大师应列高僧。阿苹姑娘……此后也可转世投胎。红玉此举□□，毋需忧心。”
“修行大忌……”红玉起身，掸去肩上落英。
“此非你我需思虑之事。”少恭随着起身，话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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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立于程家门前，几次要叩门，却又停下。只听屋内阿苹道：“无咎大师，请进来罢。”
轻叩三响，无咎说了声“搅扰”，便推门而入。右侧厢房门已开了，门梁上悬着三只铜铃，两侧门柱各贴两张黄符，望进去是绡纱春水绣屏，绣屏前对着黄符摆了两只铜镜。阿苹在绣屏后，自绡幕后朦胧可见身形。无咎立在房门口，两人便隔着这一丈多说话。
“我让爹把绣品送去绣坊，大师可揭去这符纸了。”阿苹淡淡然一句话，多一字都不说。
“女施主……可想好了？”无咎瞧不着阿苹神色，白着一张脸问道，音里有些发颤。
“是。”思及性命将去，不用拖累他人，阿苹应得凿凿。
无咎心中如遭重锤，大叹一口气，道：“阿苹……是贫僧、我对你不住，若非我，你可一生安乐。”
屋内未有答话，半晌阿苹才道：“无尘，一切皆是造化，又与你何干。佛祖慈悲，阿苹半点不悔。我自小喜爱你，本以为今生做对夫妻，因命中对冲，你我不可相见。后因金刚之气破魂，你又寻人系我性命，让我多得两年陪伴老父，自是感激不尽。今日之后，阿苹入阴曹地府，无尘登桂宇莲宫，两不相干。”
今世有盟作云烟，来生无约随因缘。
无咎念一声“阿弥陀佛”，咬破手指，将门上黄符取了下来，顶上铜铃登时作响。阿苹身子便如火烧似的生疼，强撑着绕过绣屏，见着无咎，她竟笑开了。无咎上前扶住她，两人在门槛坐下。不过一会儿，阿苹已是痛得蜷作一团，她攥着无咎的手，捏得青紫。无咎早不知疼，只抱着阿苹，泪珠嗒嗒落在她面上。
“走罢……快走罢！”无咎以指顶着阿苹牙关，不让她咬伤唇舌。
阿苹含糊着道：“别……告诉……我爹……”话罢身子一松，阖了眼，就去了。
无咎搂着她，念道：“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
几日后，无咎同程老先生将阿苹下葬，程老先生将一对鸳鸯绣囊交给少恭红玉，是阿苹当作谢礼的。二人收下后，解释一番说并非夫妻，便暂且由红玉收着了。
乐游原上青龙寺，翠草郁郁，苍木亭亭。无咎回想这近两载时日，方知所谓悟与不悟，分明只是毫厘之隔。三年后辞别方丈与寺中师兄弟，东渡日本传戒。
林间听得莺歌老，丛中观知蝶舞忙。残萼复落僧履上，罗裙不扫青梅芳。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残萼萍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