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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时间差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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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一定要给故事一个开始或者重新开始的时间,我宁愿选取一个模糊的中间点,然后——
Shuffle.
——Shuffle.
这是个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用的词,准确说来,是想从别人那儿盗取的词。如今它终于出现在这样毫无意义的记述里,也失去了它作为结构标示符的魅力。我想进一步盗用别人的话,来描述一个世界曾经是不一样的今后也可以不一样的时间点。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如同这个不肯放下过去也不肯拒绝未来的我。说是为了避免坏结局而回到过去,我却止不住地开始回想自己最幸福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可以确定的是,幸福并不是出现在所有不幸发生之前,因为那时Seki还不是我的Seki。自然,这个日子也不可能晚到见月礼死亡之后,只可能是中间的某个不确切的时刻。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想起一系列与故事的展开相关的地名,比如克莱利芙湖,又比如一个叫小汀的镇子。后者的一条小街上有我可以称之为家的住所,两层的小房子里装着我和Seki共度的数年,那是远在我们搬到另一个世界之前的事情。
镇上还有一家我常常光顾的糖果屋,糖果店的主人是喜欢戴圆球装饰品的元气少女,有着蓝色蓬松的短发和狡黠的红眼睛。她的名字是世屋杏。在那几年里,我和她之间便是我和Seki如今这样无话不说不分彼此的关系。
但是倘若我真的珍视她如此,一切就免不了会倒退回从前的叙述。事实是时间和事件都前进到了那时的我不能想象的阶段,只有那小镇被一切进步排除在外。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我的房子空置在从前的位置。世屋杏的糖果店从我离开之前就开始招租,至今也还挂着招租的牌子。
另一个可能的时间是在我遇见见月礼之后的某一段日子。那时见月还处在康复期,我陪他一同住在克莱利芙湖畔的一座小木屋里。Seki已经先一步搬到了我们后来所在的世界,我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每天向Seki报告见月的情况。
克莱利芙湖是平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湖水在当时是见月调养用的药材,能住在近前自然较为方便。那些日子他一天要睡十二个小时以上,且是断断续续的睡眠。醒来时便吃些东西,看一两个钟点的书,不久便又睡过去。
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就在他隔壁的屋子里无所事事,听见有响动了便过去看看。如果是天气好的白天,也会偶尔推他出去转一小圈。刚开始我不会过多地陪他,担心这样会给这腼腆的理科生带来更大的心理负担。时间久了,发现他其实属于想要与人接触又不敢开口的类型,便逐渐增加了谈话的时间。
与见月的交谈和与Seki,或者与世屋杏的对话都很不一样。或许由于最初见到的便是他歙弱的样子,尽管见月礼的健康状况后来已经好转,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格外小心,像是对着一件珍贵又易碎的文物。对此,我曾经向Seki开玩笑说我恐怕是真的喜欢上见月了,而Seki却嗤之以鼻。
“你只是想要完全拥有这样的一个人。”Seki这样说。我没有与他争辩,可他还是不留情面地把进一步的真相也说出来了。“占有欲和喜欢根本是两码事。”
即使我再不愿意承认,这家伙对我的剖析几乎从来就不曾出错。在见月看来我是他的保护者,是他的解铃人,但Seki却知道我更是系铃者,更是设局者,一言以蔽之就是担任着黑幕与幕后boss的角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将见月礼带出了不幸,可那不幸根本也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我愧对他的感激,又沉溺于他的感激。
见月礼的本姓不是见月而是须户琉,见月实际是他母亲的名。十多年前,须户琉夫妇在考察途中遇难,母方一位富裕的亲戚提出做他的监护人,条件是他必须改掉父姓。他于是改了,却没有如监护人所愿加入母方的家族,而是取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办法,将母亲的名冠在自己的姓上。那位监护人因此很是不快,虽不能显得与这孩子计较,却也只肯汇去一小笔生活费而放弃了将他接回家里抚养的打算。
顺便一提,见月礼母亲的本名是鲸座见月,而他素未谋面的监护人便是我与Seki的亲外公。与见月礼一样,我也从未见过我母亲的父亲,那个世界上的我的直系血亲。在我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但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老人家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过外孙儿外孙女。他以为我们一出生就已经死了。只有我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可能还活着。
——活着。在某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我在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后终于见到了我的母亲,她看起来是一个优雅的老人,以至于我无法从年龄上判断她是否真的是我想象中那个人。直到后来她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她喊我小濑——我从未动用过的乳名。她对我说,小濑,妈妈求你原谅你哥哥。
所谓的哥哥用她的语言来讲叫做小析,对我而言则是一个叫做梦川树的古怪名字。至于这个名字在几经周折之后最终落定在鲸座Seki那又是若干年之后的事了。至于梦川树和Seki既是同一样事物又全然不同这一点,Seki耸耸触角说这倒是不怪你。
“是不怪我。”我会没好声气地回答。而只有在提到这一点的时候,Seki会冷静地,郑重地,用很见外的语气向我道谢。这样的他反而让我觉得别扭,于是这个话题我能不提便不会提。
我们的母亲和我想像中全然不同,是一个低调,安静,连对自己的孩子说话都很小声的人。我想像不出这样一个女人也有她年轻气盛的日子,也能做出与家中断绝联系一出走就是数年的壮举。后来我第一次与见月礼见面的时候,观察到他求助似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沉默,顿时觉得他其实比我和Seki要更像我们母亲的孩子。可仔细想想,或许还是我们更像母亲在我们年纪上的样子。
所以等我长大了,等我们长大了会不会也变得像她一样。等我们长大了,会不会也一样看透了世事,变得安静而悲伤,对这世界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再无念想。或许这是因为她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世界规则里注定的爱折磨着她,剥夺了她盛气凌人的姿态。而我或许不会经历同样的事,那个世界的我,或许根本不会走到我的母亲的年纪。
我和Seki都早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我已经很难弄清楚自己在那个世界的形态到底该是几岁,头发该是什么样的长度,又该倾向于什么样的衣着。我们又穿梭在不同的世界,有那么一段日子里很难分清哪里才是真正的自己。
一切的根源都是我。是我为了看见不同的可能而在不同的世界里重复着同一些人的命运。这些世界为他们而建,而又都因为我的固执走向崩溃的道路。我将他们投影在我所构建的一个个世界里,我,Seki,见月礼,我们的母亲,甚至我们的外公。他们在每个故事里登场,却又没有一次真正走出既定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我和Seki回到我们的世界里,一个唉声叹气,一个闷不作声。
而这一次,或许也注定只能是另一个失败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