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茨海默》王嘎嘎

2、形同枯槁（2）

　　这段时日，我的记忆被下了诅咒，常常在衔接处断弦，因此会出现些尴尬之事。我已早早辞去工作，趁着未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就抽身而退，免得被人憎恨嘲笑。我失去成为办公人员的基本条件，手指对着键盘时常发抖，脑子也瞬间生锈，记不住当下工作的内容，连拿本资料册也显得费劲。好在找到不错的房东，受到她不少关顾，自从缺少一技傍身，就跟废物没两样，对着日益减少的银行存款努力维持生计。

　　每天都在承受衰老的折磨。这种衰老并无外在表现，只有当我有所行动，才深刻体验衰老的痛苦。我是累赘，是自己的累赘。

　　现在我变得越来越清闲，每天无所事事，数着日子等待死亡。而这段时间养成一个习惯，怕整天宅在家里非得发霉不过，选择一个咖啡馆，要杯咖啡和蛋糕，便可从天亮坐到天黑。

　　昨日常去的咖啡馆接受美食刊物的采访，老板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叔，兴致冲冲对着采访者介绍店里的招牌特色。今天过去，店里果然聚集不少顾客，多是慕名而来尝新鲜的年轻男女，而我往日习惯坐的靠窗位置上放着一块上面写着“已定”的木牌，只能不甘不愿选个角落位置。

　　不需多言，老板笑着给我上了杯拿铁和黑森林蛋糕。我贪婪吃着黑森林，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开家甜品店该多好。这时在人群嘈杂中好像听到有人喊我。

　　我四周扫视，脖子转到九十度时，一个男人迎面而来，他穿着黑色西装，系黑色领带，头发梳向脑后，还打了啫喱，一丝不苟，一副上班族的打扮。

　　我在想在哪里见过面，他已走到我面前与我打招呼。

　　“刚刚还不确认是不是你，真巧啊，你还好吗，白皙？”他自主找个位置坐下，把公文包放在邻座。

　　“你是……？”我得好好想想，他确实很面善，可一时半会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他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略带尴尬的说，“不记得也很正常，我们多年没见，我是周翔。”

　　“周翔？”我显得手足无措，赶紧低下头，怕被人厌憎。再次抬头见到他满脸痘痘，好像有点印象了。

　　“啊，看来你是把我忘个彻底了，不过也难怪，我们只是同学而已。同学，还记得吗，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脸上挂着笑，不过可以看出尴尬极点，被人忘记还得努力恢复对方记忆，放在谁身上都好过不到那里去。

　　“哦。”其实我已经想起，他那满脸痘痘给了不少提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跟大学那会并无太多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脸上的痘痘貌似又严重不少。

　　见我表现冷淡，他一时缄口。我想缓和气氛，笑着问他，“我很好，你呢，过的怎么样？”为什么两个久别重逢的人见面，都要问你过得好不好，无论好坏与否，跟你有何关？

　　“还不错，毕业后进了家私企，从小职业干到现在的位置，事业还不错，一年前交了女朋友，哦对了，我和她快要结婚了。”

　　“恭喜你们！”我言不由衷。

　　“谢谢！你呢，结婚了？”

　　“没有。”

　　“肯定有男朋友了吧？”他一派轻松，以好朋友的状态跟我挤眉弄眼。

　　“目前单身。”

　　“哦。没关系，你会找到更好的。”他肯定以为我的落寞是因为失恋，何必要玩这种自作聪明的把戏呢！他眼望门口，一个穿着打扮很OL的女人走进来，站在门内四处张望，周翔伸长手臂对着门口招手，那女人朝我们走来。

　　“我介绍一下。”周翔手掌向上移到他女朋友面前对我说，“这是我女朋友，方芳。”转换手势，“这是我大学同学白皙。”

　　我们俩相□□头，笑着说，“认识你很高兴。”

　　她女朋友用目光很不客气打量我，即使当初在夜场早已习惯这种不友善的打量，如今我没来由讨厌。这女人面向刻薄，眼神是把利器，能剜人血肉模糊。我们三人简单客套两句，周翔还想多聊，她女友频频用手肘撞击他，示意他到此为止。我真为周翔担心，这种缺根筋的男人，在爱情里稳重有安全感，但必然不够浪漫，没有激情的恋爱，就跟忘搁食盐的菜肴，寡淡无味。可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女友就是爱他的粗心，爱他没有心眼，爱他有安全感。

　　好在女人的警示终于起了作用，周翔和他女友站起身，女人取代男人的声音，不客气的说，“不好意思，我们早就定了位置，就在那边。”说着指了一个方向，是我往日坐的位置。

　　我笑着点点头说没关系，去吧。

　　等他们离开，我才松了口气。谁知周翔突然间又出现，问我要电话号码。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我没有手机。”

　　他显然很吃惊，在二十一世纪没有手机太不可思议了。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难得碰到就是缘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聚一聚。一定要电话我。”

　　我接过名片，在他转身之际，把名片揉成纸团，扔进咖啡里，咖啡浮起的气泡淹没了纸团。

　　从今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我承认在得知他幸福甜蜜的刹那有一瞬间的难过，他曾经喜欢我，在被众人唾弃时悉心关照我，我没有对他动心过，连感动也没有。可今天得知我不喜欢的男生不会再迷恋我，我之所以难过，无非是自尊心作怪。

　　为什么人不能把感情停留在回忆里，若知道我的离去会成为某个人心中永远的痛，那我情愿自我毁灭，来换取他的刻苦铭心。我们没有开始过，这样最好，在他心中我的形象永远停留在过去，带着遗憾。

　　说起感情，心情瞬间跌入谷底。记忆常常断弦的我，每天都会翻开日记看一看摸一摸，好铭记被我及早埋葬的青春。我的心情反复无常，只要看到温季舒和许岩这五个字便会头痛难忍。记性好时会想起他们，我花光所有力气爱的两个男人，现在不知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干些什么，没有我的日子，他们生活依旧美好。我从来不怀疑他们的爱，他们走进我的房间，在房间窥探一番，流连过，幸福过，挣扎过，懦弱过，最后还是从进来的门走了出去，一切回归原点，房间只剩下我自己，残留他们的味道，他们触摸过的温度，他们用力导致被单的起摺，他们掐灭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若是记性不好，盯着他们的名字茫然无措，这便是最糟糕的结果，好似前面的时日成了空白，我失去了回忆的权利。

　　最近我开始变得不太识字，一篇日记未看完就难以继续，记忆每况愈下，往往像卡带的磁盘，逗留在某处，循环往复。我曾经写日记是为了祭奠青春，而现在这三本日记对我而言成了救命稻草，天知道没有回忆多可怕！幸好还有日记，幸好，回忆有迹可循。

　　起身离座时不小心打翻咖啡杯，咖啡洒在桌上甚至开始滴在地面上。老板上前打扫，听到我的道歉后只笑着点头。我站在一边看他打扫，音乐转为下首，我想老板绝对是摇滚爱好者，他的咖啡馆主打的音乐除了The Beatles、Queen、David Bowie以外，还包括六七十年代不知名华丽摇滚地下乐队。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Caught in a landslide
　　No escape from reality
　　Open your eyes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I 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Because I m easy come, easy go
　　A little high, little low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 t really matter to me，to me
　　Mama, just killed a man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Pulled my trigger, now he s dead
　　Mama, life had just begun
　　But now I ve gone and thrown it all away
　　Mama, Didn 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 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Too late, my time has come
　　Sends shivers down my spine
　　Body s aching all the time
　　Goodbye everybody，I ve got to go
　　Gotta leave you all behind and face the truth

　　还未听完，我便在老板的错愕中仓皇而逃。眼泪如断了线的风筝，肆无忌惮随风飘散，我跑出门口，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妈妈，快带我回家。妈妈，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