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茨海默》王嘎嘎

1、形同枯槁（1）

　　从医院走出，天空湛蓝，夏日的风带着炎热，吹乱我额头边的刘海。

　　我把碎发勾到耳后，走下台阶时，听到从远而近的鸣笛声戛然而止，一辆救护车在我眼前停下，从车内向外涌出的人群错开我的身体推着急救车往医院跑去，留下一股让人呛鼻的消毒水味，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孩踩着虚弱的脚步慌乱跟上，随着推车嚎啕大哭，直到人影在眼中消失，哭声如同鬼魅般久久散之不去。

　　我怕这种哀嚎的哭声，好似在悼念已逝的爱人。我更怕终有一天，这哭声趴在我身上，绵延不绝传入我的耳膜，成为那永久的遗憾。我记得两年前的夏天，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赶到这座城市，许久不见饱含风霜的母亲，已是一具腐烂恶臭的尸体。他们鉴定说是自杀，割掉动脉躺在浴缸里，滚热的鲜血染红一缸水，带着刺鼻的血腥味，足足躺了一个星期之久。彼时从公安局出来便急忙赶去殡仪馆，在那里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的尸体急于火化，腐臭弥漫在空气中成了我对她最后的留恋。我如此爱她，堕入烟尘也不过想为她买套房，想让她的下半生安稳舒适，如今她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果断奔赴黄泉。你问我是否恨她？当然恨，只图一时痛快的她，凭什么不给我一个交代！她即便绝望至极，为何不为我苟延偷生？我在她的生命中，到底算得上什么？我想她既然如此无情，那好，从今以后，她的意义只不过是墓碑上无足轻重的名字罢了。

　　我的磨难总是发生在夏季。这个季节教会我，别妄想在别人那里得到一分一毫的怜悯，你的痛苦与她们无关，这个人情薄凉的年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的手指冰凉，差点抓不住手中三张化验单，在这太阳当头的晌午，全身忍不住激起一阵战栗。几年后，我是不是终将成为医院某个弥留不愈的病患，尔后在大火中骨肉分离，留下一把无人认领的骨灰？那时我的躯体任人摆布，我的意志无人在乎，我的生命即将告罄，我还未活够，我的容颜还年轻富有弹性，没人会记住我，没人为我哭泣，我悄然而来孤寂而去，生前骄傲的我，死后连个屁都不是。

　　这就是命运。我不信命，却不得不信。我妈离去时还有女儿花光积蓄为她办了场风光的葬礼，我离去后，有谁拾起残留的骨灰，赏我一个安身之处。

　　不久，我正犹豫着是否要积极配合医生时，接到琪琪母亲的电话，她让我过去一趟，见琪琪的最后一面。

　　我诧然，不为琪琪的病情，而是我曾经千方百计想找到她，本抱着这辈子再也不见的念头，谁知来了电话，却通知我见最后一面。

　　我连夜赶到S城，在医院里见到琪琪，她躺在床上，脸颊凹陷，骨骼突出，戴着一顶白色帽子，瘦的不成样子，形同枯槁。我记得那时风吹起窗帘，窗帘浮动，阳光投射在她的脸庞，惨白如同尸骨，她突然回头，见到手握在门把上的我，虚弱一笑。

　　像被雷电击中，一刹那，我想要离开这里。

　　她却在病床上向我召唤，“小钰，小钰，是你吗？”

　　我缓缓走过，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一时吓了一跳甩开，她的手，瘦骨嶙峋，好可怕，我以为在握着骨头。她的手曾经如此柔软，混合少女的温暖细腻，为什么会走到这般田地。

　　我心生愧疚，怕她误会连忙找个位置坐下。她并没在意，招招手让我坐到她的床边。我们就坐在充满消毒盐水的空间里，把花瓶枯萎的花枝扔到垃圾桶，插上新鲜的百合，时间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彼此惺惺相惜。

　　生命如流沙，就算努力抓住，只会让其流失更快。

　　“你还好吗？”时隔多年，我已找不到适合的话题与她攀谈。

　　她一直微笑，嘴角张开的弧度让那张畸形的脸惨不忍睹。琪琪一直很爱美，她甚至因为爱美尝试多次整容，整容是有一定保质期，保质期一过便需要不断修复，而这些年经受苦楚的她已无暇兼顾，这些因岁月产生的后遗症在她脸上成了永久的瑕疵。我想她肯定连照镜子的勇气也没有，谁能淡然面对这张写满不如意的脸，更何况是爱美如命的她。

　　我问她你还好吗。她说，“就这样，没什么好不好。”

　　岁月可怕，病魔更催人意志。我想在她最初消失的那段时日，必然日夜为这无法改变的事实怨天尤人乱发脾气，日复一日只会加速面对事实的残忍。我想象不出当时她有多绝望，她还如此年轻，她的生命还不够绚烂，她的路只在夜场里走过一段，她肯定想找个爱人结婚生个孩子幸福生活。她固然很不甘心，可不甘心又如何，诊断是不会随着个人意志有所改变。

　　如今她只对我说，就这样，没什么好不好。云淡风轻，好似在说别人闲话般置身度外。

　　“你这些年还好吧？”她反问。

　　“嗯，很好。”说完鼻子酸楚。我很想说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怕死，怕跟你一样无缘无故就离开人世……可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不如意，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病入膏肓她的同情。

　　“真好！”她叹了口气，想要坐起身子，我连忙上前扶她，把枕头放好。“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跟我们这些人不同，你有文化，毕业后可以找份体面的工作。你现在离开那里了吧？”

　　“嗯，早就走了。”

　　“走了好，走了踏实。不走怎么办，难道要做一辈子？就算你肯，你老了丑了就被抛弃。别跟我一样，后悔莫及啊。”

　　我点点头，想着要如何安慰她才好。她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脸上呈现出的释然，是这张面容残存的一点温暖。“你有红菱的消息吗？”

　　“没有，我离开那里就再也没见过她。”

　　“不知她现在过的好不好。”琪琪喃喃自语，勾起我对错失红菱的遗憾。遗憾如影随形，正如Oscar Wilde所说，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另一种即得到。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不少，正因失去，才遗憾，才后悔。

　　我无法作答。红菱的人生，我们都只是过客，时间到了便离开，她或许只会消沉一时，或许根本不在意，她的旅伴源源不断，旧的过去新的已来。我猜她现在过的不错，找个男人平淡度日；也可能如琪琪如我，在生命边缘苦苦挣扎。我当然希望她过的好，这样美好的女孩，应该得到上天眷顾。

　　“小钰，如果你找到她，代我问声好，你就说，我们三个永远是朋友，我不后悔认识你们两个。谢谢她，也谢谢你。”

　　简单慰问两句，我便考虑是时候离开。正巧琪琪的父母过来，对我的到来表示感激。我离开时琪琪抓着我的手，她的眼睛凝聚出的泪水被这炎日夏风吹成水蒸气，飘荡在这如同监狱的病房里。我怕失态，强忍心中悲痛，与大家告别，便转身离开病房。关上门那一霎那，我见她妈妈娴熟帮她清洗，琪琪不太喜欢的母亲，在她危难时，却是唯一对她不离不弃。

　　她多幸运，要是撒手人寰，还有人为她料理后事。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两天后，琪琪母亲给我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沉静淡然，“琪琪走了。你不要过来参加葬礼，她怕被你看到，怕你难过。”

　　我挂了电话，站在阳台上，睁眼见这青天白日下，阳光明媚，生活继续，只是人面桃花，已身首异处。在世界里的某个地方，有人经历生离死别，有人富贵临门，我们无法撼动世界，唯有牺牲自己，融入这不知人情冷淡的人间牢笼，做个套子躲进去，假装世界很美。

　　我爬上阳台，向下望了一眼，心生惧意。若纵身一跳，世间大悲大喜，与你再无纠葛。我正犹豫，外面有人敲门，是房东太太。

　　她肯定要催我缴租，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她满头像方便面油腻的卷发，我能猜到，开门的后果是，我和我的行李，将被这位彪悍的房东太太一同扔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