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华年》纪小莲

1、第一章：上

　　（一）

　　彼时，它不过就是醧忘台上的一株小草，借着死后来到十殿里的鬼魂们对人世的执着和不舍的灌溉才得以慢慢聚魂成型。它想，或许再过不久，自己便可修炼成人。

　　它不愿成魔，不愿永无止境的呆在这深幽昏暗的幽冥界中。

　　自它有意识以来，陪在它身边的始终只有奈何桥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它听到每个来这边来的鬼魂鬼差们都管她叫孟婆神。那些鬼差告诉它说孟婆神本只是人，因能够知晓前世因果，常泄漏了阴间的天机，扰乱了人间世情，因此玉帝尊赦她为孟婆神，为她建造了醧忘台，每个生前行善之人方可过桥投胎，但必须饮下孟婆神手里的孟婆汤。

　　孟婆总是望着桥下的那条忘川河喃喃自语道：前世再爱又如何，一碗孟婆汤下去，一切归零。

　　而它只是随着风微微摆动身子，似懂非懂。

　　地府里是没有日月之分的，终日昏暗阴沉永无止境，放眼望去似乎只有桥头到桥尾泛着狐鬼之光，它在吸收了来到这里的鬼魂对于人间的执着之后脑海里总会自动浮现那人的前世之境并能感受到其爱恨情仇，于是便越发的对人间有了一丝渴望。

　　日长似岁，它所需要的魂也慢慢成了形，细看下便能发现醧忘台上有个剔透半明的人儿，她坐在台沿上，摇晃着脚，问出了它常年的一个疑惑：“为何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要喝你手里的汤？”

　　孟婆站在桥头，声音空渺沙哑，带着仿佛历经沧桑后的叹息：“人间有前世下辈子之说，人死后如果总是念念不忘前世之事，便无法投胎。如果无法投胎，便会成为你见到过的那些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幽冥界内，终其不见天日。”

　　透明影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抬眸遥望，没有身形的影子，茫然无神的神态，那些孤魂野鬼在十殿里飘荡游离。

　　它想，她有些懂孟婆所说的话。只是，懂归懂，但却也觉得那些忘掉一切的人，很可怜。

　　小草静静伫立在孟婆脚边，透明的人儿漂浮在小草身后，似暗似明。耳边一阵一阵传来孤魂野鬼的呜咽和鬼吼声，冷冽而让人毛骨悚然的轻风徐徐流动，它望着一望无际的黑轻轻摆动枝叶。空气中却似乎传来与以往不同一般的气味，寻着气味转动叶片，一眼便望见了他。

　　白衣飘飘，清朗俊美，这是那人给它的第一印象。只见孟婆脚边的那株小草枝叶细微地动了动。男人来到孟婆面前，而他似乎能见着它的魂体，只见他朝她微微一笑，带着丝温暖的气息，她愣了愣。即便笑得再温暖，那深眸蒙着的伤痛却如此触目惊心，以至于瞬间揪住了她的心。

　　她听到他对孟婆说：“喝了这孟婆汤，是否真的再也记不起心爱之人？”孟婆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每个人来到这里，总会问她这个问题，而她也只是摇摇头，接着便把手里准备好的孟婆汤递上，这次也不列外。

　　男子接过孟婆手中的碗，却迟迟没有饮下。但无可选择，抬手欲饮瞬间，眉目间是惊人的痛。

　　纵然再不忍，在其饮下的前一瞬，小草还是吸收他对人世的眷恋借以灌溉自身。

　　纵然情再深，无奈门不当，户不对。

　　那日随着微服出巡的帝子来到京城有名的青楼，他对她一见钟情。只是他是官家之子，外人称颂的翩翩公子，官家小姐心仪的对象；而她只是一名青楼女子，供人玩乐的“道具”。这个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即便相爱如斯，却注定永远无法在一起，无法相爱，无法厮守。

　　但世上总有为爱而痴为爱而狂的人。

　　他不顾父母的反对为她赎身，不顾流言蜚语将她带进家门，娶其为妻，原以为这样父母便无可奈何。只是不想他们如此铁石心肠，一场蓄意的大火，让他们今世缘分燃尽。

　　为了救她，他冲进了大火中。最后，他死她生。

　　浮现在小草脑海的最后一幕，是那人在大火中极其眷恋的目光，柔情似水，无恨无怨。

　　他无怨无悔，只是他却怕，记不起她。

　　忘却至亲，忘却所爱之人，忘却一切的前尘往事。

　　往事不可追，不能追，不得不忘。

　　他提步缓缓步入桥尾。而小草望着桥尾，看着那人的身影逐渐隐入轮回之道。片刻之后轮回桥上便又只有孟婆与她了。细小的小草静静的伫立着，细小的枝干挺得笔直，“孟婆，我想去人间。”孟婆闻言低头用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浑浊双眸看着脚边的那株小草，目光悲哀沉痛。

　　男子的执着与爱恋如此刻骨，以至于小草片刻便已可成人，可前往人间。孟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递了碗孟婆汤给她，她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但不喝孟婆汤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孟婆问她悔不悔，她望着轮回之道，轻柔道：“不悔。”

　　（二）

　　人间的他名为林臣，这一世的他不是官家之子也不是任何达官贵人，他只是宰相府里的一名小护卫。那日在府邸后门，他救了仅仅只有十岁奄奄一息躺在小巷里的她，他带她入府请求老爷收留，他还给她取了一个名字为小草。小草虚弱地搂着林臣的脖子，一丝笑容浮现嘴角。

　　后来老爷安排她在府邸工作，因为年纪小做不了重活，清洗干净着装整齐后的小草又甚是讨人喜欢，于是舒家小姐便留她在身边当她的贴身丫鬟，小草很高兴，林臣是小姐的贴身侍卫，这样，她便又离他更近了一些。她一脸笑容的谢过小姐后偷偷抬眸望向小姐身后站得笔直一言不发的林臣，却不想触及到他宠溺容忍的目光，嘴角的笑容硬生生的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她很黏他，府里的人都知道，甚至还有丫鬟开玩笑说，林臣养了个童养媳。林臣往往都笑而不语。她会为他缝补衣物，为他下厨，或者在夜晚偷溜到他房门口，拉着他的衣袖只为能睡在他的怀抱里。她爱他，从不隐瞒。只是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妹妹对哥哥的依赖。

　　她知他心中有人。

　　那人身份高贵，容貌倾国倾城，却早已是内定的皇后人选，她家小姐舒瑶，当今宰相之爱女。

　　舒瑶出嫁前日，京城轰动。宰相府内，更是满堂结彩，大片大片的喜，灼了小草的目，红了林臣的眼。但她却一直不知，那喜也痛了舒瑶的心。所以在舒瑶房内，当她看到林臣和舒瑶紧握在一起的手时才会如此震惊心痛，舒瑶一身凤冠霞帔，她斥退了所有服侍丫鬟，独留下小草这个贴身丫鬟和侍卫。她泪眼婆萨地拉着林臣的手，泪湿了衣衫，泣不成声，顿时软了林臣的心，他轻拥她的身，克制道：“舒瑶，我爱你，但我不能害了你，对不起。”她站在舒瑶身后，看清了他的痛他的泪，痛极。

　　那晚林臣拥着她睡，全身紧绷着许久未合眼，小草缩在他的怀抱里，双手环着他宽厚的背缓缓道：“林臣哥哥，忘了舒瑶姐姐吧，我……”我字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脖颈处传来的温热湿润的感觉顿时让她失了声音。

　　只是谁也不曾想，舒瑶如此坚决，她的爱恨从来就只给一人，她最终选择洒泪而去。

　　那一日的拥抱，成了彼此在这世上的最后柔情，此生再无。

　　大婚当日，锣鼓喧天，鞭竹齐鸣，迎亲花桥徐徐往宰相府前进。

　　那时小草手里还端着大喜之日舒瑶要穿的嫁衣，他垂目站在她的身侧，两手紧握垂在身侧。她轻轻的推开门，恭敬喊到：“小姐，婚服……”待一抬头，双目圆睁，嘴唇挪动了半天挤不出一言，她震惊地倒退了一步。似是感到屋内怪异的气氛，林臣倏然抬起头，双眸直视房内，怔怔地望着挂在白绫上之人。

　　一身素白之衣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飘动，头颅低低垂落，他最爱的明媚双眸，紧紧的闭合着，脸上有着淡淡的风干的泪痕。

　　一声盖过一声的尖锐叫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刺得小草耳膜阵痛。

　　她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林臣的掌心滚烫，常年习武留下的老茧让小草微微心悸。林臣红着双眼一把甩开她的手，大步冲进房内。

　　小草就站在门外，看着他切断白绫，轻柔而疼惜地拥着舒瑶，饮泣吞声，双目痴然，他颤抖着手轻抚着她冰冷的面颊，低语着：“舒瑶，我以为你嫁给了皇帝，你便会幸福……只是，为何你要选择……我想，只要还能看见你，只要还能伴你身侧，林臣便以满足了。只是现在……”林臣紧拥着舒瑶，脸颊紧贴着她失了温度的脸颊，泪湿满襟。

　　小草站在门外，进进出出的人慌忙失措，有个丫鬟冲进去又冲出来，不小心撞倒小草，小草微微倒退了一步重重地跌坐在地。丫鬟抬眸下意识地想道歉，却被小草似乎比舒瑶还要白的脸色吓得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绕开小草远远跑去了。

　　小草左手撑着地，低头愣愣的看着自己被甩开的右手，凄然一笑。

　　虽是无悔，但林臣，我确实是痛彻了心。

　　转瞬，大喜成了大悲。

　　后来，林臣离开了宰相府，她自然也跟着林臣离开一路相随。他回到了城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栅栏外，他却站住脚步，转身定定的看着她说：“小草，你走吧。”

　　她轻拉着林臣的衣袖，泪水潸然：“林臣哥哥，让小草跟着你吧，林臣哥哥，小草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小草，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

　　“林臣这一生，只爱舒瑶。”

　　小草并没有离开，她来到房屋不远处的一间小破庙里，她蓄足大半灵力，窥见了林臣的前世之境，那青楼女子，赫然便是舒瑶。她顿时心如死灰，她想起孟婆在她临走时说过的话，她说，每个人和他注定之人有三世之缘，因此即便喝下孟婆汤，忘却所爱之人，他们也注定是对方的缘，只是命运如何，一切由天定。

　　她说，林臣注定和舒瑶有三世之缘。却只有在最后一世，才能终生相守。

　　她在那间小小的破庙驻扎下来，每日清晨来到他家门口，静静的守着，他出门便跟着出门，来到集市，跟在他身后看他选菜挑鱼，在鱼摊，看他在犹豫，她忍不住跟他说：“林臣，那条比较好。”林臣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顺从的选了那条鱼，小草开心的笑了。

　　林臣回头看了小草一眼，目光浅浅，透着淡淡的无奈。

　　跟着林臣离开集市一路走回了家，她就跟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宽厚的肩，看着他洗得泛白的衣物，眼眶微润。到林臣家门口的时候，她自动停了下来，看着他进屋，关门。她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小草。”却不想林臣突然开了门，小草转身疑惑的看着他，便又听见他说：“留下来吃饭吧。”小草惊喜奔到林臣面前，伸手搂抱着林臣的腰，开心的笑了。她想，他是不是终究会接受她。

　　“林臣，我好喜欢你。”小草嘴里叼着鱼，眉眼弯弯的望着对面静静吃饭的林臣，林臣的手顿了顿并无回应，眼底闪过柔柔的光。

　　那时小草以为，他默认了这样的生活。没有舒瑶，只有林臣和小草，属于他们俩的时光。却不想，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舒瑶精致的面容，她吃着他做的鱼，鱼肉一入口，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她坐在檀木椅上，轻拉着他的手，柔柔道：“林臣，以后都做鱼给我吃好不好。”

　　即便如此，过了第二日，林臣待小草依旧冷漠。她站在林臣家门口，看着他紧闭着的门，抬手把手里用草绳绑着的鱼提到面前，伸出细嫩的左手手指戳了戳鱼身，嘴里嘟喃着：“小鱼，林臣哥哥又把我拒之门外了。”

　　把鱼挂在栅栏上，转身朝不远处的破庙走去。

　　城西这座村庄靠近山崖，夜晚从山崖边吹上来的冷风呼啸着村庄，即便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也才堪堪的抵得住寒。小草躺在一堆杂草堆中，盖着一件薄薄的残破不堪的旧衣，整个人蜷缩着。

　　破庙外却突然传来越来越清晰的人声，听起来像是有好几个人，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清晰的传入小草的耳里，她愣了一愣，慢慢起身看向寺庙门口。

　　说话声突然戛然而止。

　　迎着门外微弱的月光，她因震惊恐惧而睁大双眼的瞳孔里印着站在门外三个喝得酩酊烂醉因看到小草而渐泛起欲念的男子。

　　（三）

　　几日后，小草苍白着脸出现在林臣家门口，她依靠着门外几步开外的一棵大树树干上，眼直盯盯地盯着紧闭着的门，她努力扯开嘴角，只为那人能第一眼看见她的笑容。

　　她静静的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到笑容早已凝固在唇边，眼神从欢喜到晦涩，那门却依旧紧闭。她伸手撑着树干，手禁不住有些颤抖。身后传来细细的脚步声，她的身体反射性的一震，惊喜交加的回头望去，眸子闪过的光在看见来人时顿时黯淡下来，村里的村长望着神情呆愣的女子，叹息：“小姑娘，莫再等了，林臣死了。”

　　“死……了？”小草怔愣的望着村长，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啊，跳河自杀死的，唉，怎么那么想不开呢？”村长摇头叹息，慢慢往远处走去，边走边叹息：“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小草扶着树干的手顿时收紧，握拳，竟然硬生生的留下一条条血痕。

　　当她跌跌撞撞地赶到河边的时候，被打捞起的林臣的尸体旁已经站了一圈的人，看到小草到来，下意识的都让出了路，小草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步也不敢往前，她伸手捂着嘴巴，望着那已经铺上了一层白布的尸体愣愣的想着。

　　林臣啊林臣，你有多爱舒瑶，有没有我爱你那么多？

　　你总说我小，说我不懂爱，但小草却知道，除了你，没人能让我如此痛心。

　　林臣死后的当晚，小草便在林臣的屋内，触柱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