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短篇集（现代）之一》东风第一枝

3、一切都只是曾经(3)

　　和女友分手那天，肖锦十分清醒。哪怕和众人到KTV喝下许多啤酒，他的大脑仍是清醒的。

　　所以当他指着叶小榄，说下那番无可挽回的话语时，他也依然清醒的。

　　他知道自己做的很错，可是他却无法控制。无法控制去伤害她，因为她喜欢他，喜欢到竟然想过去伤害自己的女友。

　　但那些明显带着嫉妒而生的小女孩把戏，他一眼就能看穿。碍着两家人的友谊和两人多年的感情，他哑忍着。直到他的女友对他提出分手。

　　肖锦知道自己是很温和很能包容的人，天性如此。可是与女友分手的事情，却让他生平第一次动了怒。

　　他知道自己的女友功利、物质又非常虚荣，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护着她迁就她，也习惯了将她放在心中第一的位置。

　　就算他知道分手的缘由是女友的这些缺陷，而并不在叶小榄的身上，他仍是无法遏止心中的迁怒。

　　一步踏错，便再难回头。

　　待他回过神来想要道歉时，却发现“叶小榄”这三个字突然变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符号，而与其对应的人物再没在他的生命里浮起丁点浪花。

　　女友闹完脾气归来，两人和好，对方不断吵闹而他不断包容的日子似乎就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年底前某天，女友对他提出结婚，他才猛然惊醒般发现，没有了某个人的生活突然变的如同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

　　那个人和他见面，无论早到晚到，冬天夏天，随手便有一杯或热或冷的饮料递上。

　　那个人送他的生日礼物，总是围巾、帽子、手套、护耳之类便宜实用的小东西。

　　那个人常常拐弯抹角地询问他的时间安排，然后寻个空挡喊自己请她吃饭逛街。

　　那个人……似乎总是先考虑他，然后再考虑自己的需求。

　　她不会因为化妆而迟到，不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就随便取消约会，不会在逛街的时候随手把信用卡刷爆，不会记不得他的生日，不会在他期末备考的时候还让他接送自己去离学校很远的地方上培训课……

　　可是，他还是答应了女友结婚，并认真的与父母谈判，他知道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欢他的女友，但是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们不会拒绝。

　　接着就临近春节，女友从老家过来陪他，却不料刚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要求。

　　“我老家爸妈要盖房子，问你家能不能拿二十万出来，就当先行预付结婚的彩礼了。”

　　他终于觉得不能忍受，可是也没有马上拒绝，只说要与父母商量。

　　“嘁，你不是他俩的独子嘛，连自己爸妈的主都不能做，你个男人当的有什么用？”

　　第二天，女友就买车票回家，临走前丢下这么一句话。

　　肖锦淡淡的一笑了之。

　　心里却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对自己人生无比的嘲讽。

　　肖、叶两家的家宴上，再次见到叶小榄。淡妆素颜，眉目间比大学时多了几分恬静，昔时张牙舞爪，恣意欢笑的姑娘似乎只在记忆中才能寻见。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刻意装扮，而她由始至终都未能看他一眼。

　　一句漠然的“谢谢”，让肖锦知道，那个曾经深刻爱恋自己，以致到会因嫉妒而千方百计想拆散自己和女友的叶小榄，已经离他远去。

　　她也有了男朋友。

　　曾是相互缠绕的两条曲线，最终还是被自己的一个冲动生生划为两道平行线。

　　家宴结束的那个晚上，肖锦第一次学会了抽烟。

　　一根接一根的缭绕烟雾中，那个女孩从八岁到二十岁的所有音容笑貌都深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伸手想去抓住……结果，却只握住一掌的灰烬。

　　---------------------------------------------------------

　　元宵节前一天，肖锦的女友在火车站等了他将近两个小时都没见他出现，气愤地拨了他二三十个电话，却不是通话中就是直接挂断，她恨恨的将手机摔碎在火车站大厅光滑可鉴的地砖上，掉头愤然离去。

　　而此时的肖锦正紧紧地守在医院手术室外，恐惧担心地几乎把拳头都捏碎。

　　手术室里躺着的正是叶小榄。

　　她一早便去火车站接男朋友。两人拿着桑青魏从家乡带来孝敬未来岳父母的土特产，欢欢喜喜地往叶小榄家赶。没想到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想抢红灯的商务车司机怀着侥幸猛然加速，却没想到绿灯没赶上，再想减速急刹的时刻却突然没能控制住方向。

　　失控的汽车笔直冲向街边刚迈出步伐的叶小榄和桑青魏。

　　纵然桑青魏是运动员出身，身手矫健，然而面对突然而来的横祸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假思索的选择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叶小榄，两人一起被疯驰的汽车撞飞了出很远。

　　直到落地的那一瞬，桑青魏都始终紧紧地抱着叶小榄，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盾牌，垫在她的身下……

　　---------------------------------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肖锦正在开车去火车站的途中。

　　听完父亲的话后，他就一个急刹将车甩在了路边。

　　肖锦全身颤抖不止。听到叶小榄被下病危通知书时，心脏更是突然疼的无法跳动。他努力吸气呼气平复情绪，立刻下车拦住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狂奔。

　　到了之后他才知道这场事故究竟有多惨烈。

　　桑青魏因为保护小榄而受到最直接猛烈的撞击，脊椎破裂，当场死亡。

　　叶小榄的伤却也不轻，尤其是头部，肖锦到时医生已经连下两张病危通知书。叶母受不了打击昏死过去，亲戚们正在照应，叶父强撑着守在手术室门口，一边还要在电话里安抚桑青魏的父母，说到伤心处，两边的老人都抱着电话哭的肝肠寸断。

　　军人出身的肖父仍保持着镇定，带着自己的儿子帮老友一家人运筹安排，他却不知道自己儿子心中的苦楚，比之叶小榄父母并不遑多让。

　　肖锦忙碌着，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歇，他怕自己稍有空闲，便会止不住心头的恐惧蔓延，这种行将失去的可怖，足以令他崩溃。

　　四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灭掉。然而叶小榄的危险期还远远没有渡过。

　　术后十个小时，叶小榄被发现外伤性脑水肿并颅内感染。再次进入手术室之前，她竟奇迹般的苏醒片刻。

　　肖锦正好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的床边。

　　看见叶小榄醒来，他双眼倏然明亮，泪在心里，他怎么都不敢流在面上。

　　“我知道……他走了……”

　　叶小榄一句话说完，眼泪就突然止不住地往下落。

　　而肖锦的心像被人推了一把，狠狠地向下沉去。

　　“我、我也不怪你了……是我自己小心眼……”叶小榄想微笑，可是因为麻醉药的缘故，她根本就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脸上肌肉。

　　“肖、锦，我好怕死，我想爸爸妈妈……可是，可是……他不在了……我觉得、我觉得这关我过不过去，我好怕……”

　　叶小榄便说边流泪，肖锦拿着纸巾想帮她抹泪，却发现自己的手竟颤抖的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我挺对不……起你，喜欢你又没勇气……现在，现在挺好，祝福你……谢谢，哦……对不起……”

　　肖锦嘴唇嚅嗫着，喉咙里像堵满了铅块，一个字节都发不出。他看着小榄的目光渐渐涣散，跌撞着冲进值班室拖来医生。

　　然后又是漫长的手术，但是这次，叶小榄并没能带着心跳从手术台上被推出来。

　　------------------------------------

　　肖锦最终还是在夏天的时候和女友完婚。

　　在火车站被放了鸽子的女人在两个月后再次出现，拿着怀孕三个月的化验报告单，带着一群亲戚闯到肖锦的家里。却被肖锦威严的父亲一番话吓的不敢轻举妄动。

　　肖家是警察世家，只是到了肖锦这里才开明地让他去根据喜好择业。

　　二十万没有，丰厚彩礼，高档喜宴也没有。肚里的孩子验完DNA确认是肖家的人之后简单结婚。男方一次性给女方家十万块钱，女方不用工作但也不许将户口迁来。同意就开始筹备婚礼，不同意就立马滚蛋走人，孩子也随他们自己处理。

　　女友看向一脸冷漠沉默的肖锦，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没商量多长时间，女友的舅舅就替她父母应承下所有的要求。未婚先孕，在他们那村里，绝对是丢死人的大事情。

　　不过这段婚姻也没能够维持多么长久，已经是肖锦老婆的女人终于还是抵不住丈夫对自己越来越深的冷漠和不迁就。

　　协议离婚的时候，她居然什么都不敢要，甚至是他们的孩子。老家的亲戚告诉她，女人带着孩子再婚不容易，所以这段婚姻结束，她第一个放弃的便是孩子。

　　也正因为此，注定她后来什么也不可能要到。只有两万块钱的所谓安置费。还是自己的前婆婆，肖锦的妈妈看她可怜，在她临走时偷偷塞给她的。

　　就这般，她离开的时候还像小时候过年般开心的不得了。

　　那个曾经温暖和煦的男人已经将自己的心磨炼成一座监狱，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关在里面，忍受他无止尽的折磨。能够离开，对她来说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肖锦结束了自己在公司的业务，将女儿留给父母，自己孤身一人踏上去异乡拼搏的旅程，随身带着叶小榄的照片。

　　照片里的叶小榄二十岁，眯着弯弯的眼睛，对着照片外的他笑的春光灿烂。

　　-----------------------------

　　他仍会在每年固定的时候回家。

　　他仍会陪伴在父母女儿身边享受偶尔的天伦之乐。

　　可是他再不对任何人都无比包容，甚至比一般人都更苛刻，他会生气他会指责他会吵架骂人。

　　有老朋友说，他活的比以往更像一个男人。

　　可是只有肖锦自己知道，他在最该包容某个人的时候却错过机会，然后便错过了一生与其互相包容的可能。

　　他的心被她、被悔恨填满，真的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东西。

　　一切都只是曾经，只剩曾经，唯一孤独将伴随着他，直到他闭上双眼，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