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苏芸

2、董睿其人

　　第一眼看到手术排台，顾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旁边的研究生不冷不热地甩给他一句：“吓傻了？”
　　顾川连声音都颤抖了：“二、二、二十七台？没搞错吧？”
　　那姑娘嗤之以鼻：“三个组一天二十七台还多？还有三十几台的时候呢，不然大家干嘛都像非典抢盐似的抢手术台。”
　　顾川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手术时间，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何教授今天一共有十台手术，做到第五台时，顾川开始觉得头昏眼花。今天耳鼻喉的手术台空着，妇产科想办法把手术分到了那里，于是几个教授就像蝴蝶穿花一样，在几个手术室里穿梭不停。
　　一个子宫全切做完，何教授把收尾的活丢给柳甜和顾川，跑去隔壁做下一台宫腔镜。顾川一边和柳甜关腹，一边看着表问道：“咱们不吃中午饭了么？”
　　柳甜看看时间，已然是下午三点，苦笑着说道：“今天大家手术这么多，还要抢手术台，不要说午饭了，晚饭都未必吃得上。主任组还好一点，咱们组何教授的脾气就是这样，她不饿，大家也就只能陪着她一起了。”
　　顾川听着胃发出的呻吟，欲哭无泪。
　　柳甜手脚麻利地关着腹膜，安抚他道：“习惯就好，刚来的时候都饿，饿着饿着就习惯了。更衣室里有泡面什么的，等会有人替你了，你就去吃一口。咱们家一向是这样的……可减肥了。”
　　顾川看看柳甜风吹就断的腰身，顿时无话可说。

　　柳甜能坚持，别人却未必能坚持，直到晚上八点，全科还剩下9台手术，整个手术室的人都进入了狂暴状态。
　　何教授组还剩下三台手术，都耗时不短，偏偏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功血患者，当天就得急诊刮宫。组内的研究生掉台倒下了3个，剩下的人都在手术室里来回奔波，柳甜和孙丽娜更是忙得喘气都嫌费时。
　　无奈之下，何教授余光扫到正挥汗如雨缝皮的顾川，一边扯手术衣一边吼道：“顾川，你去刮宫！”
　　顾川大惊失色，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我以前没刮过……”
　　“都总住院了还没刮过宫？你领瑞瑞去，不会问她！”

　　薛瑞是研三的学生，早就拿了执照，论妇科经验，倒是比顾川强了几百倍。在她的指导下，顾川硬着头皮上了窥器消了毒，好在患者已经被麻倒了，也不怕被她嫌弃。
　　上探针的时候却遇上了麻烦，虽然顾川晓得刮宫的理论要点，真操作起来却顾虑重重。薛瑞在旁边看着他折腾，大概是碍于学生身份也不好说什么，顾川一身大汗又不敢蛮干，正想去叫柳甜，手术室里却进来一个人。
　　“我们等着台子用呢，怎么刮个宫还这么慢？”
　　是个男人的声音，不是主任，那说不定就是董睿。顾川腾不出空来回头看，只听见薛瑞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董老师。”

　　“怎么回事？”
　　凭借落在自己眼前的影子，顾川猜测董睿走到了自己身后，然后自己的探针正进退两难，也顾不上礼貌问题了，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问话。
　　“探针进不去宫腔了。”
　　“子宫什么位置？”
　　薛瑞插嘴道：“彩超报的水平位。”
　　顾川刚想说探起来不像水平位，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双手来，从抽屉里拽出一双手套，而后是拆开手套的声音。
　　“子宫位置会变的，刮宫之前先查内诊，他不知掉你也不知道？”
　　薛瑞抿着嘴不说话了，顾川脸上一阵发烫。然而不待他动作，董睿却突然从他背后伸出手来，隔着他做了个双合诊。
　　从位置上来看，顾川简直就是被他环在怀里了。

　　好在几秒钟的功夫，董睿就抽出了手，简短地说了一句：“后倾屈，给你复位了。”
　　顾川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自己的确是探错位置了。他正想着要不要把宫颈钳换个位置，反方向牵拉一下方便进探针，董睿却又戴了一副手套，一手牵拉着宫颈钳，另一手握着他的手，将探针稳稳地送进去了。
　　顾川明显感到宫腔的形状较刚才改变了。

　　董睿仍握着他的手，将探针取出后进了刮匙，干净利落地开始刮宫。全程他的身体都紧贴着顾川，这姿势让顾川倍觉尴尬，然而董睿的行为又没有违反操作规范，这让顾川完全找不出理由制止他。
　　自己的手被握在董睿的手中，手臂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感受着那流畅利落的运动轨迹。以不可思议的准确和敏捷，毫不拖泥带水地，董睿迅速完成了整个操作。

　　当董睿终于松开自己时，顾川长出了一口气，刚想要向他道谢，董睿冷冰冰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话却噎在喉咙里。
　　“不能干就别干，别拖累全科一起等你。”
　　甩下一句话，董睿转身就走开了，顾川回过头去，只来得及在门关上之前，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薛瑞脸上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手术室护士和麻醉师也都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顾川怎么看都觉得，那神色里有一种成分，叫做幸灾乐祸。

　　沮丧地去了下一台手术，柳甜带点疲态地问他：“刮宫怎么样了？没问题吧？”
　　顾川纠结了半天，还是如实讲了，边说边觉得脸上发热。柳甜听完了赶忙安慰他：“第一次这样就不错了，我第一次查体连窥器都放不好呢。这回都是我的错，应该先教教你的，哪能直接就让你去呢。”
　　她的安慰让顾川好受了一点，然而董睿那句话仍然像是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还热辣辣地发疼。

　　“董睿……董老师，他挺严厉的？”憋了半天，顾川还是忍不住问她了。
　　出乎意料地，柳甜立刻就摇头否认：“这还真不是，其实董老师最好说话了。平时不论是串班啦、代课啦，他都最好商量。而且，遇上什么抢患者、抢手术台的事情，脾气不好的早都打起来了，董老师却从不计较。怎么说呢……说他脾气好，倒不如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吧。反正我是这样感觉的。”
　　顾川暗自吐槽，平时什么都不在乎，怎么我多用了两分钟手术台，他就恨不得一句话噎死我。随后想到自己的“盛名”，心里蓦地一沉，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柳甜像是看出来他的心思，轻声说道：“你也别想多了，董老师一定不是针对你。是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何况今天这么忙……”

　　她累成这样还强打精神安慰自己，顾川心里顿时觉得温暖极了。他再次觉得，柳甜真是自己遇见过最好的姑娘，在这里遇上她，绝对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其他人却……想到董睿，顾川的心开始发沉。方才离得太近，董睿身上的味道都闻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在身体相贴的一瞬间，顾川有过片刻的恍惚。

　　许久以前……那是多久以前呢？许波宁也曾经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耐心地向他讲解超声的技巧。他清楚地记得许波宁的体温，还有两个人手臂摩擦相碰的触感……无论何时，许波宁总是那样温柔，温柔到让他沉醉其中，乃至于不能自拔。

　　主任对顾川寄予厚望，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起初大家只觉得是性别的原因，然而冷眼旁观下来，顾川居然也很能干，在一众女中豪杰里毫不逊色。七年制的理论基础一般都很好，难得的是他在外科几年，手术功底也打得扎实，腹腔镜做得漂亮干净，切剪缝扎无一不干净利落。
　　何教授对他自然是赞不绝口，就连隔壁组的郑教授也常夸他勤恳能干。顾川是个踏实上进的性子，得到夸奖自然加倍努力，一丝也不敢松懈了。
　　他是标准的优等生长相——清楚整洁，温文尔雅，又不过分引人注目。这样的人原本就容易引起女性的好感，加之他一向待人热情诚恳，谦和有礼，几周相处下来，全科上下对他全都赞赏有加。对于自己在妇产科获得的好人缘，顾川稍感意外，在受宠若惊里更是加倍地服从领导，尊敬前辈，照顾后辈。

　　按照别人对他的评价，顾川大致上是个乐观的行动派。上次的“表白门”对他打击不小，可消沉了几天，他便重整旗鼓，决定重新开始。虽然还做不到同过去一刀两断，可既然来到了新的环境，那就要拼死努力再努力——把这样的想法付诸实践，结果自然是惊人的，虽然他才来妇产科不久，但很快就没人再把他当做新手对待了。
　　对于自己被迫出柜的影响，顾川曾经是有些担心的，然而他很快就发觉八卦归八卦，这些人对于自己性向的关注，远没有对自己工作内容的关注大。他很肯定自己的性取向至少被议论了三四天，可当他遇到某个棘手的患者吃瘪出糗的时候，同样也能被八卦个一两周。

　　如果说有谁的态度他摸不透的话，那个人便是董睿。说实话，顾川对于董睿是有点害怕的，以至于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刻意躲着董睿。好在作为高年资主治和准副教授，董睿和顾川的交集很少，要躲开他并非是件困难的事。
　　和董睿同组的住院医名叫尹雪娇，是个表面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的姑娘。她同董睿相处得不错，这天开完早会就取笑他：“早上老董一进来，你就‘刺溜’一声窜到隔壁去了，比躲债还快。你欠他钱啊？”
　　顾川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解释道：“董老师……我稍微有点怕他。”
　　尹雪娇把脚往桌子上一架，动作豪迈得如同东北大汉：“怕啥？不就是你刚来那天他骂了你两句呗。跟着领导哪有不挨骂的？这你就记仇了？主任骂得还更狠呢，也没看你怎么着啊。”
　　顾川尴尬地冲她笑了笑了，把话题扯开了。的确，主任发起火来常把人从后脑勺骂到脚后跟，可顾川并不觉得怎样。对于董睿，他的感觉是很微妙的，他能感觉到董睿不喜欢自己——这种嫌恶或许和自己的告白有关。他能忍受主任骂自己笨、傻、低能，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听见有人有轻蔑的口吻谈论自己对许波宁的感情。
　　这份感情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十年，至今仍然没有丝毫的磨损，几乎成为了他内心深处的圣域。只因为这份感情，他才成为了今日的自己——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一样地爱着他。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召唤，董睿竟然去了外地开会，一走就是两周。他一走，顾川觉得空气都清爽了不少，不由得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表情落在尹雪娇的眼里，又遭来一顿嘲笑，倒是柳甜又反复地安慰他：“董老师对你没什么意见，他不是那样的人。”
　　董睿是“哪样的人”，顾川实在说不准，凭借自己和他有限的接触，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拼凑出一个印象。正如柳甜所说的，对于周遭的食物，董睿常表现出一种听之任之的淡漠，仿佛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的。然而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下，顾川觉得他是个敏锐周密的人——凡事经过他的眼睛，就少有遗漏和疏忽，顾川几乎从没见他在医疗上犯过什么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