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苏芸

1、飞奔吧，妇产科的少年！

　　顾川最后打量了一眼他的更衣柜。
　　这柜子他足足用了4年。从硕士到住院医师轮转，每天他都在这里换洗手衣，忙乱地整理白服。现在这柜子彻底腾空了，干净利落无所残留，顾川惆怅地想道，自己要是能像它一样被清理了，那该有多好。

　　隔壁有轻微的响动，像是夜班的人要起床查房了。顾川浑身一震，关上柜门拔腿就跑——如今他怕见熟人，就像主任怕见医保办，经治医怕见护士长。
　　从他意外出柜到现在，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心理建设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然而真到了人前，顾川还是有些头晕腿软，虽说不至于有人替天行道给他两枪，那些指指点点也够吓人的。更何况他要去的地方，更是八卦中的重灾区，各种流言的集散地。

　　他在这边纠结，妇产科里早就炸开了锅，关于他的小道消息比他要早到得多。护士站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也就罢了，医生这边，上至主任教授，下至研究生实习生，统统都知道了他那点光辉事迹。
　　“新来的那个，真是个同性恋？”
　　“真的是！他在门诊和一个男的表白，结果叫号麦克风开着，整个候诊大厅都听见了。”
　　“……不是吧，太二了= =b。”
　　“必须二，你们七年制的传统不就是二么。”
　　“什么？他是七年制的？本校的么？哪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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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众人等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叽叽喳喳八卦个没完。董睿被大家吵得头疼，只好出言制止：“都是知识女性，注意点形象。”
　　立刻有机灵的说道：“我们是为你好，咱们科里一个仨男的，就你最帅，万一他看上你怎么办。”
　　众人哄堂大笑。

　　董睿被这群老中青女性调戏折磨了十年，早就淡定得如同忍者神龟，不接话茬继续宣教：“主任好不容易把他从外科要过来，以后就是同事了，同事的隐私你们都尊重点。”
　　听他这样说，一直埋首八卦的主任连连点头：“管他同性恋异性恋，只要是个男的，我都要了！同性恋更好，患者还没意见呢！”
　　女医生们顿时发出一片嘘声。

　　如果顾川听到以上对话，估计他是打死也不会跨进妇产科大门的。幸而医生办公室隔音很好，他嘴里念叨着“镇静镇静”来到妇科地盘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听到。
　　敲开了门，顾川就觉得眼前发晕——一屋子各色女医生，五彩斑斓五光十色，个个眼冒绿光地看着他，让他差点掉头就跑。两年轮转，他什么科室都轮过，独独没转过妇产，于是屋子里二十几个人，他是个个看着都眼生。
　　还好主任认识他，一见他就热情地走了过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川腿正发软，被他这么一拍，几乎一个趔趄。

　　“这个就是小顾，”主任声音洪亮情绪饱满，“来来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于是顾川就被推到了办公室中央，一群白衣的大婶大姐姑娘妹子把他团团围住，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白色恐慌。

　　“大家好，我叫顾川，本校七年制XX届的，之前一直在外科，前年留院，现在轮转结束……”顾川生平最怕公开讲话，这回被人用“看！活同性恋”的眼神死死盯着，更是讲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他视死如归地讲着，心里默念“别抖别抖别抖！”，声音还是活生生从车祸现场抖成了空难。
　　估计是看他太过痛苦，主任赶忙出来打圆场：“啊，小顾还是不错的，我就喜欢本校的孩子——小杜，你瞪什么瞪，我又没说外校的不好。他留院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不错，外语又好，又踏实，不怕挨骂能干活！后来轮转结束了定科，外科不要他，我就和院长说，外科不要我要，我这缺男大夫，甭管是什么样的，只要是男的我都要！”
　　主任讲得滔滔不绝，顾川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被连扇了N个耳光，绝望得简直要站不住。当初人事科和自己谈话，要求自己去妇产科，自己在答应之前怎么就忘了打听下主任情商几何。

　　他正生不如死的时候，董睿看了看表，稳稳地说了一句：“主任，该交班了。”
　　主任被他打断了，才恍然大悟地看看表，一挥手道：“交班！”
　　于是众人呼啦啦地起立，听着夜班念经一样逐条报着尿量血压失血量，顾川迅速逃遁到人群之中，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妇产科的主任恐怕有点过分直率——如果没人拦着他，他那套性别歧视的讨打理论怕是能说上一天。刚才打断主任的人，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毫无疑问是救了他一命的。
　　于是他往声源的方向望去，想找到方才说话的人，奈何被主任雄伟壮观的身躯一挡，他只看到一个隐约的挺拔身影。

　　交完了班就该分组查房，各家教授分别领着手下的大中小医生查看患者，一屋子人几乎顷刻间就走了个一干二净。顾川看着人潮滚滚而去，只能站在原地发愣，也不知道该跟着谁走。
　　还好主任想起了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小顾你就先去何天骄组吧，田雪峰出国了，她们组正缺人。还有，咱们科的规矩是最小的人拿会诊手机，以后所有的会诊都归你负责。你先锻炼锻炼，以后就开始做总住院，所有的急诊班也归你值。以后门诊也得出，手术也得上，患者也得管。行了，赶紧查房去吧。”
　　顾川连忙点头称是，然而环顾四周，只见走廊里一片白晃晃，也不知道那一个是何教授。
　　旁边一个妹子冲他一笑，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于是顾川就随着她混进了白色的洪流，稀里糊涂地查了一通房。

　　查到最后一间病房时，也不知怎地病房里异常拥堵，顾川挤不进病房，只好在门口徘徊。刚巧那姑娘也没进去，就又冲他笑笑：“咱们组就是这样，查房的时候前呼后拥，其实能干活的人不多，缺人缺得厉害。”
　　顾川扫一眼她的胸牌——名字是柳甜，倒跟她的相貌挺合称。名字下头写着主治医师，这倒让顾川有点不自在，敢情这娇小秀气的姑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客气地叫了声“柳老师”，柳甜眉毛弯弯地一笑：“可别这么叫，叫我师姐就成。我是咱们学校八年制的，比你早几年毕业。”
　　顾川心里涌起一阵羡慕嫉妒恨：这姑娘看着面嫩，结果连博士都老早读完了，实打实的人生赢家。
　　“咱们组挺好的，何老师愿意放手教东西，就是她人脾气急点，你习惯了就好。”柳甜看他神色复杂，带点安抚地给他介绍情况，“咱们组没副教授，何老师带着我和孙丽娜，再下面就都是研究生了。你来了挺好的，我和娜娜总算能松口气。”
　　顾川赶忙说道：“以后麻烦师姐了。”
　　柳甜又是温柔似水地一笑：“不麻烦不麻烦。我本来以为主任会让你去他们组呢，不过大概是他带着你，两个男的不方便？真么分配也挺合理的，主任、你加上董睿，不算出国的田雪峰，刚好一个组一个男的。”
　　旁边有人插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呗。”
　　顾川哈哈一笑，原本的担心紧张都消散了不少，心里觉得柳甜真是个好人，模样漂亮性情温柔。随后又想到，原来刚才没看清的那个人，名字是叫做董睿。

　　柳甜说何教授“脾气急”，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她的脾气简直急如雷电燥如山火，能活活把人劈死烤干。顾川才和她打了招呼，她就一挥手，连珠炮一样干脆利落地扔出了一长串指令。
　　“柳甜先带着你吧，你没什么经验就得从经治医干起，和研究生干一样的活，别说我不带你，你现在离标准还差得远了。组内的患者给你两个，一个腹腔镜卵巢瘤的一个宫腔镜的，腹腔镜的第二台宫腔镜的第四台，能分台了就提前，等会你给她俩冲洗一次，直接把腹腔镜的送手术室。腹腔镜那个贫血糖尿病，术后直接送ICU，你自己联系，不管收不收你都想办法送出去。宫腔镜那个明天就要出院，做完手术你就把所有东西准备好，包括出院诊断书。病理结果你想着看，及时和我汇报，术后怎么用药向我请示……”

　　何教授的嗓门本来就大，这一串话说得又快又狠，听到后来顾川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一群飞舞的马赛克。好容易教授说完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挺挺地戳在那发愣。
　　何教授眼睛一瞪：“你想什么呢？！”
　　顾川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摇头：“没想什么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还不赶紧干活！”
　　顾川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绝尘而去。

　　妇产科虽说是手术科室，和外科却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顾川晕头转向地忙活了半天，好在有柳甜帮助，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正和患者做术前签字时，办公室里却陡然想起一阵防空警报，震得顾川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他这厢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办公室里其他人却都很淡定，只有一个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内线手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顾川定了定神，才发觉这坑爹的警报居然是个手机铃声。
　　“是会诊手机呀。”柳甜看他的样子，又是甜甜一笑，“铃声当然得醒目点了，不然漏接了就成空岗了。”

　　顾川心里暗骂，谁想出的变态铃声，白天还可以，半夜响一下还不得要了别人的命。随后他猛然想到，刚才主任似乎说过，该他拿着会诊手机……？
　　还没想明白，刚才那姑娘却已经快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一扬眉毛把手机递了过来。顾川看看她，又看看炸弹似的电话，只要硬着头皮接了起来。
　　“你好，妇产科。”
　　他心里拼命祈祷着，电话那头可不要咨询什么高难度的问题，更是别要求台上会诊。可对方像是有意折磨他似的，迟迟地不说话，害得他心跳如雷。
　　“你好，我是妇产科，”顾川鼓起勇气又重复一遍，“请问你……”
　　“顾川，是你么？”
　　顾川只觉得那激烈的心跳声瞬间消失了，耳中之剩下一片寂静。随着这个声音响起，他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冻结，连呼吸也停滞了。

　　“顾川？”电话那头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像是一万年那么长，顾川终于颤抖着声音说道：“许老师。”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寂，随后那个人说：“你以前从来不这么叫我。”
　　顾川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看着鲜血喷涌却无能为力。他想了想，却发觉自己什么都想不了了，只好又叫了一声：“师哥。”

　　“顾川，”许波宁的声音和记忆里毫无二致，温柔到让他觉得浑身战栗，“你还好么？”
　　在眼眶发热的瞬间，顾川站起身把电话塞进旁边的人手中，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从那天起，他已经用千万种理由去说服自己，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然而在听到许波宁声音的一刻，那种种理由和重重决心，全都在瞬间崩塌得一干二净。
　　他爱了这个人十年。
　　从十七岁第一次见到他，自己人生的全部轨迹就已经被划定的——他的一生只能是爱恋着许波宁的一生。他那样努力地去接近，去追寻，只为了能在他身边多停留一刻，然而现在，他却要和他永远分别了。
　　就算他们相隔的仅仅是一道门、一堵墙。

　　顾川极其混乱地在更衣室里待了很久，直到眼眶不再发热，才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才一出门，柳甜就一把抓住他：“你跑到哪去了？何教授找你好几次！”
　　顾川心里觉得抱歉极了，却还是撒了个谎：“我有点头晕……昨天值了个夜班。”
　　柳甜果然没再追究，反而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没发烧之后才说：“你那两个患者，我帮你处理好了，腹腔镜那台我叫人帮你送下去了，你直接去手术室就好。等下进去的时候机灵点，小心挨骂。”
　　顾川点头，赶忙要往手术室赶，柳甜却又叫住他，轻声细语地说道：“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别硬撑，坚持不住了就告诉我。我找人替你，让你休息一会，嗯？”
　　顾川内疚得无以复加，对柳甜道了谢，飞快地跑去手术室了。在等电梯的功夫，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不料却打得太狠，疼得嘶嘶抽气。
　　在旁人诧异的眼神里，他再次暗下决心：决不让那件事再影响自己，一定要重新开始！
　　就算重新开始的起点是……妇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