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水》溺死的水

6、枫人篇之金银

　　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用最深邃的目光看着自己。如果金银的记忆没有出错，上一次，是母亲去世前的几日里。那段日子，游对金银比任何时候都宠溺，就像安抚什么弱小的动物般，然后将自己要说的话款款道来。当然，在那个时候，这样的问话方式对五岁的金银很受用，从开始问，想不想回到真正的家，再到，最后的毅然离开，中间点点渗入，就连丧母之痛也被完美处理，不过分悲伤，只是，在来到巫村，让环境和自己都相互适应之后，金银才有了恍然受骗的觉悟，那时候，她终于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
　　欲言又止，他必须说点什么，但是他又在考虑说什么，和不说什么。金银心里想着，对着游浅浅一笑，她知道，他又想要刺穿自己的底线，然后依次判断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可惜同样的伎俩必须用在同一个人上，金银已经不是5岁的妹妹了。
　　“金银，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游的语气里灌满了哀伤，这不该。
　　“你十年没叫过我‘金银’了”，金银此刻确实被他这么一唤失了方寸，她忘了，他也不是十年前的哥哥了。
　　“我一直都是你哥”，游走上前缓缓揽过金银，很轻，轻得几乎没有触碰的感觉。
　　金银万分震惊抬头看着他，不敢置信，他已经叫惯了他“游”，“哥哥”这么亲密的词早就不适合他们了，她说不出她心里是早就不屑还是不敢奢望。不过还来不及金银想太多，
　　游已经放开她，这种刹那间的事，实在令人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她被他带着，走到屋里的某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两个人，久违的默契。
　　突如其来的真相，总是会令人害怕，金银知道，游就要告诉自己疑惑的事了，但事实上，她并不想知道，现在的生活就像是蒙了了一层薄膜，透过薄膜，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汹涌的潮水在放肆，一旦捅破这最后的保护，那结局就会像七日前的大雨般，一发不可收。至少，现在还可以装傻充愣。
　　可惜，游现在正打算把她，或者他们一起逼到绝境，置之死地，无后生。
　　那个角落，供奉着历届巫女的灵位，其中，也有他们的母亲。
　　游将点燃的香递给金银，然后，金银知道，她终于可以如愿听到那个自己一直执着的故事了。

　　久远的传说因为时间已经无法知道它的起源，代代相传的只有亘古不变的使命。
　　金银终于又回到哥哥给她讲故事的那个时刻，一个听，一个说。
　　“求雨，是巫女对巫村的使命。然而，一起附属于这个使命的还有那片枫树林，准确说，是枫人，就是我要你杀的那人，他其实是一夜暴雨从枫树上分化而出人形树瘤。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更新金银扇上的扇轴，以求雨泽。
　　代代如此。
　　至于巫女和枫人的契约，或者只是一次偶然，巫女求雨成功，树瘤疯长。谁都没有刻意而为，谁也都没有可以出现，但最后，枫人的结局仍然是，因雨而生，为雨而死，而巫女，在求雨上也再离不开枫人了”
　　又是那温文尔雅的声音，说出不轻不重的故事，金银恍惚地看着眼中的哥哥，问道，“代代如此？没有例外”
　　“没有，他们不过因雨而生，为雨而死，拿例外，做什么！”，回答是异常坚定，随后金银又听到，“除非是你愿意”，这几个字说得又准又狠。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你看到了，我现在杀不了他！”，金银心里清楚，如果杀掉枫人换取扇轴是巫女必做的事，她是逃不掉的，除非……金银不敢设想，所以，她选择了一个温和的方式拒绝。
　　“本来，三天是枫人给巫女的期限，因为那时，他们还在沉睡，不醒人事不知痛楚，他们大概也想在最不知情的时刻了却自己的不易得来的性命”，游望了望她，“但即便如此，只要巫女一个愿用，一个愿取，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况且，枫人没有巫女的带引下是离不开枫树林的，他这样活下去，没有意义”。
　　金银知道游在说枫林王，说那个对他而言不痛不痒的枫人。
　　可她却不这样觉得，几日的相处里，金银知道那个枫人是很想自己作为一个人活下来的，不仅于一片树林里所谓的称王。
　　自己有何权利剥夺！
　　金银恨恨地看着游，一如既往的淡漠，在他眼里自己果然还是巫女，而他是巫村的巫觋。
　　这，才是亘古不变！

　　金银看着排排灵位，那么多巫女，就不曾出现过一人，把枫人的生命当做人命看待，真的就是一介树瘤？金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巫女肯定是善良的，否则她们怎会终其一生在为巫村求雨这一件事上，可既然，她们不愿至对巫村的村民于不顾，又怎能狠下心来为了毁灭而去创造一个生命。想到这里，金银忽然明白，为什么非要在枫人三日沉睡中去做这么一件事，巫女怕自己舍不得，枫人也怕自己舍不得。稍微预料到可能出现的结局，那么就不会有人这么去做，无益！可自己终究阴差阳错遇到了。
　　那个人，真的要杀？还要让彼此心甘情愿！
　　笑话！
　　母亲，你也杀过这样一个枫人，可曾后悔？金银看着灵位呆呆想着，游，如果，他还有一丁点儿当自己是妹妹，就不会告诉自己这么残忍的事，只为逼自己去做这件事。好啊，她没有了母亲，别离了父亲，最后也失去了哥哥。
　　就为了巫村？就为了那个她从来不曾当家的地方！
　　巫村，让她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而他，怎么会以为她会觉得这里是她家！
　　金银觉得自己终于演完了一个长达十年的笑话。
　　她默默上完了香。
　　两人沉默不语，金银是不想说话了，连再看游的勇气也没有了，也许以后，她该学着他称她巫女那般称他巫觋。
　　“母亲，希望我们回到这里”，游不紧不慢地说着，“她到了外面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般幸福，而因为她的突然离开，巫村曾一度受着火热的煎熬”。
　　“我知道了”
　　“所以你，要一直记住，你是巫女”，游在说话的时候，金银的双肩被他稳稳握住，她与他被迫相视，一人眼里淡漠，一人眼里决绝，只是这次淡漠的是金银，决绝的则是游。就像是一场轮回，曾经的金银总是歇斯底里地想要游除了顺应外的其他反应，如今，也算如愿了。
　　“最迟在什么时候，我现在实在没有把握那人会束手就擒”
　　“来年夏季，到时会有场大旱，我已经无能为力，而你手中的金银扇上的灵气也用尽了，所以……”
　　“好，那我现在就走”，说完不留片刻,这回，终于轮到她转身离开了。

　　金银再也不用费心去猜测一个人，既然注定了结局，过程真不重要。
　　走在巫村，村民们还和刚才进村时一样，在对房舍进行修葺，看到她也依旧是各种复杂的目光，她分不清怨恨多一些还是敬仰多些，她现在只需对那些怨恨轻松一笑，因为，在往后的日子里，此时的怨恨必然烟消云散，每一代的巫女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至于，那些一如既往的敬仰，金银觉得现在自己终于也可以心安理得得接受了，她用亲爱的哥哥帮巫村换了一个尽职的巫觋，她决定去杀掉一个她觉得无辜的生命，她还将为巫村风调雨顺、村民安居乐业而终其一生，这些，都足够让她理所应当接受所有近似神的仰望。

　　日暮下疲乏的枫树林啊，你又为巫村奉献了多少枫人，可你何苦至此！
　　还是，你也觉得这是多么自然美妙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