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交》蓝溪玉

9、人言猛如虎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鬼怪，更不是王权，而是流言。
　　没什么能与流言一样如此轻易的毁了一个人。
　　程将军府中的三小姐程晚歌单骑去往郊外赏梅，傍晚时分却未归家。三小姐个性洒脱，常被一些事绊住，晚归也是家常便饭。直到亥时，仍不见女儿身影，询问守门士兵也没有见到，将军才着急，派了人出城去寻。
　　程三小姐是在城外的破庙里被找到的，找到时已然昏迷多时，衣衫凌乱，裙摆上沾染了血迹。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程将军命令在场的人保密，但只是第二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程家的三小姐遇上歹人，失了清白。
　　程将军暴怒，下令彻查流言出处，却一无所获。程晚歌被禁了足，关在家中。
　　我躲过层层侍卫，翻墙进到向晚苑里时，三姐正在无所事事的刻木人。见我来了，她兴致颇高的把手中的半成品展示给我看。
　　“瞧，我雕的清然，像不像？”
　　“……他会喜欢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谢清然真喜欢三姐，那他眼里出个鲁班大约也不困难。
　　“喂，小幺儿，外面传的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一摊手，“整个京城的人，除了不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程府的三小姐没了清白，爹气得脸都黑了。倒是娘……三姐，你最好是别去见她。”
　　三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娘几乎是整日以泪洗面。我的心硬得很，除了安慰之外，完全把这件事瞒下来，可要是让三姐见到娘憔悴的样子，我怕这一番苦心经营就都毁了。
　　“娘她，很难过吧……可惜女儿不孝……”她阖上眼，长长的睫毛把眼睛挡了个结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后悔吗？可三姐，事已至此。我早已说过，这事儿是没有回头路的。”说到这，我犹豫了下，“不然告诉娘吧，她疼你，会替你瞒着爹的。”
　　她要是不放心娘就自己去说清楚，总之我绝对不承认这件事有我的一份。
　　“无论如何，只要是自己选的姐都不后悔，娘那里……我找机会去说。”她精神好了些，颇为期待的看着我，“谦王那边如何？”
　　“今天早些时候退了婚，皇上在朝堂上亲自说的，估计这会儿也快传遍了。”
　　三姐显然松了口气：“都说谦王是君子，现在看来也就那样。这样我也安心了，不枉我前几日散乱着衣服睡在四面通风的破屋子里，差点就受了风寒。”
　　我耸耸肩，秦烨确实是君子，你能顺利把婚退了还有他一份功劳。
　　当然这些事不能给三姐说，我告诉她现在只需要担心她的清然公子是不是君子，否则我们的计划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倒不甚担忧，她说她看中的男人绝不是如此肤浅的人。
　　嘛，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自信，要知道即使是在思想开放的时候，也有很多男人很重视女子的清白。不过若她说的不错，莫非我将来的姐夫是个二十四孝好男人？
　　又是稀有物种，我难道有吸引稀有男人的体质？
　　在走去醉花阴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我不小心踩到一只紫靴。
　　“啊啊啊啊——”
　　未等我反应过来，一阵高亢的尖叫瞬间又把我炸蒙了。
　　面前的男子紫帽紫袍紫靴紫腰带，手里还拿着柄紫玉扇子，看得我眼睛一阵阵的疼。
　　“呃，抱歉……”
　　我的“歉”字刚发出来一个声母，就被打断，那茄子模样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金算盘来，按着上面的玉珠噼里啪啦扒拉半天，把算盘摊在我眼睛下面。
　　“这一双靴子是雪绸的面子，上面的绣工是正宗的洒线绣，绣线是冰蚕丝拧成，靴子底是犀牛皮，你弄脏了我的靴子，清洗费、人工费、磨损费……折算出来大约有二十两五十文，扣除了零头，算你你二十两。”
　　“……”我果然有特殊体质。
　　茄子收起算盘，只留一只手掌放在原位，一副请君付账的模样。
　　我登时被气笑了，一把揪住他的梗子……领子，拉下他的脸正对着我。磨损费？迎面撞见一会走路的茄子，我还没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呢！
　　“喂，茄子，你知道我谁不？”
　　“你谁？”
　　“你不知道啊——”我故意拉长音，等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时，突然放开手，几步钻进人群里，几个闪身跑到远处，头也不回的大喊——
　　“不知道就好，拜拜了您那！”
　　那茄子估计得被我气成炸茄子。
　　茄子没追上来，事实上他也追不上来。因为我尽挑了小路乱钻，连京城第一女纨绔程晚秋都不认识的人，肯定更不认识这些巷子和胡同。
　　醉花阴离得不远，转了几个弯就看到后院的围墙，围墙高度正合适，刚好够我借力跳上三楼的暖阁。
　　木窗没上锁，我一个团身翻进屋子，琼娘不在，打扫房间的小丫头吃了一吓，手里的簸箕摔在地上，瓜子壳满天飞。
　　她一脸怨念的望着我，几番欲言又止后，微微福身。
　　“程姑娘稍等，我去叫老板娘来。”
　　啧，这小姑娘的心理素质过硬，不过她把这堆瓜子壳丢下不管是想如何啊？！
　　我看看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又看看旁边的笤帚和簸箕，做出一重大决定——坐桌子边上喝酒去。
　　又不是我房间，也不是我嗑的瓜子壳，我管它去死……
　　琼娘进来的时候一脸兴奋，甚至没注意地上那白花花的一片，我不由叹息，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哎，我说这谦王也退了婚，你姐那如意郎君上门提亲没？”
　　“……”果然。
　　我把她那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大脸推到一旁：“你以为这么简单？前脚婚约作废，后脚户部侍郎就下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中间有猫腻？”
　　“也是。”她兴味索然地咂咂嘴，“你别说，这流言传的真快，前天放出去的，昨天就满城风雨，今天皇上就下旨退婚，下次老娘遇上点啥事也用这方法。”
　　喂喂，琼娘你现在要钓男人，不是要撵男人。
　　枯坐片刻，琼娘又想到什么，拉着我往外走。
　　“老娘跟你说，昨天来了个特娘们的男人，一大男人长丹凤眼不说还穿一身紫。那个紫的哟，啧啧，就跟立秋的茄子似的，他刚才又来吃饭，老娘带你去开开眼。”
　　茄子？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我俩躲在三楼的红漆栏杆后面往下看，挤得好似双黄蛋里圆圆的两个蛋黄。她小心的给我指出靠窗的桌子，那紫帽紫袍紫腰带瞬间闪瞎了我的狗眼。
　　这家伙化成灰也能泛出紫光来。
　　如果我一天不见这只茄子，抱怨一下估计也就忘了差点被他讹诈的事，偏偏让我见了他。我一阵牙痒，拉了拉琼娘的衣袖，把在街上踩到茄子的起因经过结果都说个清楚。
　　琼娘笑岔了气，一边咳嗽一边拍我的肩膀。
　　“别担心，小四，”她拇指向下一挑，“老娘给你找场子回来。”
　　我又没吃亏，不用别人帮我找场子；不过我真心希望她能替我把那茄子拍打烂咯。
　　琼娘回去房里拿了个水杨木的算盘出来，我睹物思物，记起那个金边玉珠的小算盘，免不了又是一阵郁闷，于是怀着更加期待的心情目送她一步步走向靠窗的桌子。
　　内力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给我一双慧眼。隔了两层楼和半个大堂，只要屏息运功，楼下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能给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只见琼娘轻移莲步，腰肢款款地走向紫茄子坐着的桌子，然后……
　　被伸到路中间的紫靴子绊得摔了个大马趴。
　　我在楼上看得真切，那茄子好好的在喝酒吃饭，琼娘对准他的靴子踢上去，然后身子一歪，极为扎实地摔在地上……真是高难度。
　　在我的心目里，琼娘的形象顿时就高大起来，为了朋友，不顾自身安危出面讹人，这是怎样一种大无畏的碰瓷儿精神！
　　茄子显然没有料到自己放在路边的脚会惹出这种麻烦，看着酒楼老板娘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和发花痴一般呆愣。
　　他当然不可能在发花痴。
　　虽然琼娘有好脸蛋好身材，可现在正五体投地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等等，她的发髻一根头发都没乱……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说这一摔的困难程度简直可以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琼娘捂着胳膊哎呦哎呦的爬起来，慢吞吞的样子几乎要让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受了什么极严重的伤，惹得周围几桌人都对紫茄子怒目而视。她坐在紫茄子对面，喘匀了气，从怀里摸出她的水杨木算盘放在桌子上。
　　“这位客人，您害得人家摔得胳膊都破了皮，若是人家的皮肤上留了疤，以后可怎么嫁人啊——”说到这里，她提起水袖掩住脸，像模像样的抽泣几声，“这医药费、保养费、护理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加一起，算算，您得赔我四十二两银子。小女子也不好为难客人，干脆把零头抹了去，只收您四十两。”
　　“……”
　　好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