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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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谷的风风沙粗砺，摊开手掌，冰冷的夜风划过掌心的红线，像刀，带着钝钝的痛感。多少年没有回到这里，说不上是兴奋还是陌生辗转无法入眠。
站在烈风集的屋顶上，裴静远远眺望着远处月下狰狞流淌的咒血河，那河下有多少尸骨，连她也说不清。
耳边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阿静，阿静……一声声，绵绵不绝。风沙骤狂吹起她的衣摆，那声音被风声撕裂成碎片。
她骤然回头，远处的屋檐下白衣负剑的道士已同身边的万花弟子转身离去。
“等等！不要走！……！……！——”
“姐姐？”少年本该清亮的声音被怪异的语调扭曲的不成样子，伸手碰了碰裴静的额头，“你流了很多汗，梦到什么了吗？”
裴静呆呆的趴在书案上，两眼迷蒙，一看就知道还没从梦境中回过神。
这么多年她几乎都没再做过梦，梦中的人……是谁？说不出的寒意从脊椎蔓延上来，她有种感觉，梦里的人是她熟悉的，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用生命去记忆的人。但是——她竟然想不起来？
伸出手揪住少年软软的脸颊，在少年脸上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没什么。想不起来了。”
少年老成的点点头，端坐在书案前，“梦而已，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前些日子皇帝陛下下令追查扶澈皇子去向之事，不知姐姐可有计较？”
诶？什么时候的事？满脑子都是梦里远去的人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裴静花了许久才开始思索少年说的‘要事’。
一转眼，她在这个纷乱的战国末年又生存了十年。八年的时间里她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虽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但在这天下大势尽归大秦，六国一统的现在她所做的改变，还没有到他们发挥作用的时机。
“不过是小事而已，需要什么计较？”裴静直身而坐。一头乌发隐含银霜，散落的垂落在胸前，暗中漆，光下白，丝丝如瀑，鬓发以三根莹白象牙簪拢于耳后，看起来既随意又风雅。“倒是你，今日怎得闲出宫来寻我？可有什么大事需要与我相商？”
面前的少年青绦束发，一身靛蓝深衣，浓眉青瞳，额上星纹，眉宇间神色中是矛盾的温润与阴鹜。裴静静静看着他，十年间她最为亲近的便是眼前的少年，从懵懂幼童到如今言谈有物公卿拜服，期间所花费的心力绝非敷衍。最初将这个孩子捡回来时，怀抱的心思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孩子身上负担了了难以言说的沉重。父母长姐为这孩子撑起一方生天，是她做过无数次却又最为遗憾的事情……
她并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既然与她原来的世界毫无关联，那她又为何要遵循着所谓天命而为？絮雨说，星魂必以稚龄位极人臣。前有甘罗十二为相，这话她是信的。但缺少了时间的磨砺，少年得志身居高位只会招致灭亡！这种事，她已见过的太多。
在咸阳大殿上，不知有多少有志之士前赴后继，以求帝王青睐，然而也有太多人在获得辉煌之后，如流星划过，消失无痕。没有人会关注，亦没有人会在意失败者的下场。
大秦的最上层，不过是最原始的丛林规则，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最后尸骨无存。
活下来的，都是强者。
裴静自然不会让自己重视的人去成为虎狼眼中的饵食，既然有此天资，为何不干脆扎实根基一鸣惊人？她裴静，从来不喜欢短暂的辉煌，若要求取，自然是要最完美的结局。
星魂看到裴静正经起来，也不敢像方才那般随意。自他四岁时表达了上进的野心，姐姐便对他要求严格，甚至是严苛。幼时诸般宠溺是不曾觉得，然而亲身体验，裴静无愧大家出身，一言一行要求的规矩皆合礼教，君子六艺不曾有过半点含混。‘不学礼何以立’因为他年纪幼小便在阴阳家高高在上，裴静竟狠心将他扔进咸阳宫，被嬴政扔到太子扶苏处作侍读。一待八年，他一身桀骜不驯的横骨硬是被那温润端方的大公子抹去七七八八。
作为太子身边的近人，他的处境十分为妙。纵然他也是阴阳家首领的亲传弟子，执法长老山鬼的胞弟，但这些身份他却是统统不能用的。否则，若是有心之人以此做借口，扶苏便难免担上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纵然嬴政视他为接班人，也不可能放纵至斯。
这些，都是他在这暗潮汹涌的官场中打磨出来的经验教训。
想到这，他这些时日积压的不忿也烟消云散了。“是有事希望姐姐能为我指点一二。如今六国统一，天下暂得安定，皇帝陛下有心启动蜃楼，寻访海外。只是六国遗民不臣，仍旧在各地点起星火，陛下倚重阴阳家，想要封我为护国法师与月神大人并列。我不知该不该接下这个职务。”
有侍女端来两碗甘露羹，此处是裴静经营店铺之一，位处咸阳都城。星魂若想出宫，则也是来往方便。裴静端起一碗，浅尝一口，确认无事才将这一碗放到星魂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慢慢吃起来。微微甘甜的味道在舌尖云散，裴静微微眯眼，“为何不接呢？是你觉得你实力不足以担此重任，亦或是担心接下护法身份会对扶苏有所影响，再或是——你担心我？”
星魂没有什么避讳地拿起裴静碰过的甘露羹吃起来，年幼时以为此举是感觉冷热适口，到后来他进了宫中，为扶苏试毒也渐渐成了常事。他有毒中圣物金蚕蛊护身，更有裴静精心炼制的辟邪丹，日积月累寻常毒物也不能将他如何。但这份亲近之意不曾减少，他自然也没有嫌弃自己姐姐的意思。
不如说他见过六国送入秦宫的美女，却依旧没有一人可以与姐姐相提并论。在他眼中，那些女子不过空具形貌，内里早已空空荡荡——一幅丹青笔墨没了精魂也不过是一团粗墨，难看得很了。
“姐姐的本事我自然知道，怕是再过上几十年我也难得追上姐姐。最初还不是多亏了姐姐提点，我才得以进入宫中。”
星魂说得真挚，倚靠姐姐什么的他并不觉得如何羞耻。学无止境，越是接触的广阔，就越是明白自身的渺小。他该追求的是如何进一步的充实自己，眼光放远，而不是揪住眼前利益是是非非，最后不得脱身。
“天下人才辈出，大秦并不缺少学识高明之人，我确实没有把握能将此位坐稳。而且大公子君子仁义，心怀百姓，待我如兄弟，甚为关照。我不想大公子受此事影响出什么差错。”星魂口中如此说着，眼睛却明亮有神坚定不移，明显对自己是极有信心的。
食不言，裴静将最后一口甘露羹吞咽下腹，擦了擦什么都没有沾露的嘴。“你那点心思就别在我面前显了。认真说来这朝堂之上能有几人让你侧目？让你坐稳那个位置不难，姐姐自问在阴阳家经营的甚是不错，以你的身份坐上那个位子是无可争议的。至于能力，你在大公子身边这些年所有人有目共睹，但想要让所有人闭嘴，你到底还差了一点。”
星魂虚心求教，“是什么？”
“杀。”
裴静一身恬淡在这个词出口时变得阴冷肃杀，星魂耳边似有阴魂哭嚎，这些年他并非没有杀过人，也曾见过战场。然而作为帝国将星的蒙恬身上经历阵仗，纵马挥戈浮血千里的杀气大气磅礴，其中自有一股军人傲血豪情。但裴静的杀气，虽有相同之处，却多出几分诡秘莫测令人心寒的无理戾气，似乎不需理由，完全随心所欲便可杀人。
这与阴阳家的教育十分贴切，但星魂与扶苏相处日久，对这种气息依旧感到几分不舒服。
裴静却不作理会，“大秦为何能统一六国？是因为他实力强大，他国纵有心抵抗，亦有心无力。大秦一统天下，血流漂杵何止千里？如今正是嬴政一展宏图之时，需要的，是可以为他所用的利刃。扶苏的心愿是好的，我也觉得不错，但如今天下仍旧处于动荡，他那法子却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天下给他施展。淳于越大儒也是守成之臣，而非开拓之刃。你应心存善念明辨是非，却也需要杀伐果决。”
裴静自桌下取出一只方形漆盒，推过去。意味深长。“一味勇猛精进只会自取灭亡，而温和手段亦不适用于乱世。唯有明辨是非，胸有城府，杀伐果决却不失仁义礼智。外法而内儒，才是你的长久之道。”
星魂打开盒子，盒中是阴阳家特色鲜明的服饰，心下了然，看想裴静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裴静摇头，有些好笑，“你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会帮你。你既然担心影响到扶苏公子，那便换上这身衣服，如此，你便是阴阳家的人，是皇帝陛下的人，与公子无干。”
想了想，裴静还是摘下腰间玉佩起身为星魂带上。星魂不明所以低头打量这枚雕工精致的玉兰佩。“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玉佩是裴静经营的店铺主人的象征，代表着一份不容小觑的财富。只是以他的身份，这些无疑是没有必要的。
裴静为他整理衣襟，拍拍衣襟，满意的眯眼轻笑，“怎么？你看不起商人么？”
这……星魂打个哆嗦连连摇头，“怎么会？昔有范少伯，前有吕不韦，虽为商贾却都是名震天下的一时之主。只是我不明白，陛下唯能者用之，以姐姐你的本事代李斯为相定夺天下亦是轻而易举，为何你却只愿做这些贸易经商的粗陋事？纵然是在阴阳家，我相信姐姐的武功亦早已超过师傅了，却也不曾向上进取。姐姐，我实在想不明白。”
看把这孩子吓得。裴静心中失笑，手上却拍了拍少年不及她胸口的头，“确实，以嬴政心胸，若是当真有能有识，不论男女老幼，都可为他所用。但是，你认为嬴政与你的大公子是否一样呢？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小星，这世上仁义的帝王太少，可背叛的帝王太多，帝王的契约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谈。我无法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一个帝王可能的选择上，所以我也希望你也不要。”
推开阁楼的窗户，远远可眺望咸阳城大半景色，还有那宏伟巍峨，建筑鳞次的咸阳宫殿。裴静抬手遥遥指着那里，“昔日太子丹策划荆轲刺秦，而结局却是荆轲殿击而亡，太子丹被斩首，首级被燕王喜作为投诚之物。”
星魂轻轻点头，荆轲刺秦之时他也在殿上，亲眼看到天下第一剑客的剑圣盖聂，天下第一刺客的荆轲交手，实在是精彩非常。然而让一切尘埃落定的，却是当时被派做嬴政护卫的裴静，手段虽说不上光彩，但那一剑的风采，丝毫不输这两名绝代的剑客。
是以，他后来所学，除了阴阳家诸般术法，还刻意挑选学习了聚气成刃的剑法。阴阳家倒是有一把剑谱上的名剑，但他用着不合适便放弃了。
“长平之战，白起虽坑杀四十万赵兵，一壮大秦威名，却也让其余几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同仇敌忾奋死抵抗。而后，除却燕国斩杀太子丹，灭韩赵魏楚四国时，再无太大杀戮。故而贵族抵抗减弱，秦国大势渐成。但是，当时不杀，却不是永远不杀！”裴静一眼横来，眸中紫光如电令人不由噤声暗凛，星魂也被这杀气四溢的话语激得头皮一炸。“大秦是以杀伐得天下，嬴政此人杀伐果断，胸有宏图，为了他的大业他可以敛藏利爪。如今六国尽归大秦，那些六国遗族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不要以为他们被钱财腐蚀没了血性——那个宝座是谁都觊觎的东西，只要为了欲望就算是窝囊废也能做出英雄事！所以，你要坐上那个位子，只有用鲜血铺就道路。杀！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所有人提到你的名字就充满畏惧，如此，你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向上爬。”
裴静看着星魂被她说得一脸呆滞，伸手去捏住他两颊用力揉捏，捏的小脸上一片红彤彤。笑道，“好啦好啦。我也就是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觉得事不可为，我这也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嘛！到时候离开这里等到天下再乱之时，你依旧可以一展宏图，小星，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弟哦，一定能行的！”
星魂拍掉裴静作怪的手，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恼，脸色越发红润，低声嘟囔，“你不也只有我一个弟弟吗……放心吧，我定然能成的！”
裴静徐徐微笑，“我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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