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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国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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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李治甚至是庆幸的,自己初患眼疾时,皇后头发才刚生出新白,时时拔在手中,哀叹怨嗔像极世上那许多平常妻。
不似现下每日晨昏亲自服侍汤药,手指凸出的骨节摩挲自己同样干瘪脸庞,寒冬里觉不出半分暖。
连自己也生硬。迫切感受那手掌轻重疾缓,试图找出稳定下的微颤来。自己苦苦寻定人选至太子左右,是否也扰到了精明能干的天后?
这些年,他再看不清楚她。
那时的李治十三岁,虽是长孙皇后亲子,但在一众皇子里文武都算不得出挑,成日跟在四皇兄身后做个不起眼的乖巧弟弟。
父亲太宗年入不惑,发妻亡故数年伤恸不曾稍解,转而问道,将自己关在丹房往往几日不出。
他自怜自艾,谁又来可怜后宫三千冷闺,成日个个带着笑脸往来迎,怨怼也不敢。
夫君是天。触不到的,才是天。
唯有入宫刚三年的武才人瞧着满园新春心生欢喜,拉着几位姐妹嫣语盈盈,内侍们都各找借口远远打发开去,白纱帕子蒙住眼,跌跌撞撞在一水青裙摆上踩沾许多泥垢,明晃晃是小巧足弓浑圆精致模样。
小姐妹连输几回,不禁有些败兴,结果被武才人执着长长柳枝拨在肩上,急忙忙循迹扑前抱紧,到底赢过此局。知道媚娘有意解自己之困,搂住了笑作一团。
这一笑,也将春天带给了花园那头痴痴呆住的九皇子。
那满园千丛艳,抵不上她飞扬裙角一半好看。
绕过跪伏满地的惶恐不安,少年皇子悄悄走上前,捏着半大孩子特有的尖利嗓音轻一声咳,便又静了。
等着少女满面喜色,踏住条石道向自己奔近,两排小白牙被阳光饰出淡淡珍珠色,只希望时光停驻那一刻。
原来一早知道,什么都抵不过时间。
太多物事一点一点横亘到他与她之间,再一点一点,当初欢欣爱意消磨殆尽,吝啬那小小心思不与分说。
也是不敢说。
如今剩下的丁点儿温情,也尽数附着在儿女身上,病骨支离还要撑着口气不肯去。
可惜儿女也总归要长大,变成和记忆里天真顽劣孩子完全不同的人。
太平跨进贞观殿时,李治正将李显唤到床畔,握着他手叮嘱些什么,李旦跪在哥哥身旁,亦不时点头应声。妻子被远远打发到群臣身边,神色一如众人悲切下透着漠然。
他也只把妻子当做臣子罢。
慢慢走到父亲床前,微促呼吸被她压制得极好:“父亲。”
李治一凛,随即笑得十分慈和:“是太平到了?”沿着声音所在转过脸去:“真是女生外向,嫁到了如意郎君就忘了老父,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太平也笑:“父亲自己一走数月,怎么反怪起我来?”
李旦知道妹妹与父亲聊起家常,别人再无置喙余地,拉拉兄长袖子一齐退下。
黄门侍郎刘景先与郭正一、裴炎并列众官之首,伏在地上一跪就是大半时辰,却无只言片语交代,眼见李治拉着爱女仿佛说不尽的话儿,忍不住就要开口:“皇上……”
“行了,今日叫人传话,不过是朕久不理政,甚是挂念于众爱卿罢了。听太子说前朝清平,诸位皆朝廷栋梁,克己兢业,朕心甚慰,都退下吧。”
顿一顿,又道:“媚娘,你也退下。”
天后极慢极慢的抬头。一直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明亮眼睛此时亦有些涣散,茫茫然游巡至丈夫女儿方向。
也只有那一眼的恍惚。随后她大步走出去,挺直了有些老态的背脊。
待殿内只剩父女二人,李治从枕头下摸出把黄金打造的精巧钥匙:“太平,看见那边柜子上的小箱子吗?”
往日女儿缠着自己要这要那,总要板着脸训上一顿,回头便吩咐人置办妥当,锁在箱子里,再将钥匙举过头顶哄她撒娇使赖的讨。
太平会心的笑笑,接过钥匙,打开箱盖便愣住。
采桑女的曲子她很久没唱过,这熟悉的油彩皮影,也很久没有再见过。
崭新的,到底找不还原来的。
魏国夫人死后,李治也再没唱过这首曲子。曾经明艳俏丽模样渐渐都淡忘,却要在此时此地又起了兴致,满是疲惫挤出笑容:“喜欢吗?”
“嗯。”太平温顺的应。掂出两个,男子人偶交在父亲手上,自己则举着女子人偶,清清嗓细细唱:“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
原来都还记得。一如父亲熟练地做出勒马动作,男子上前几步,流畅的接下去:“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
词句宛转如昔,无关爱欲。
只是心里想着的,怕都是别的别人。
李治唱得几句便猛一顿咳,天地都要倒转过来。太平连忙抚着他胸口顺气:“那歌儿什么时候不能唱,非要现下来逞强,难受了谁能替你?”责备里多少藏不住的无奈。
到老到老,孩子般跟女儿撒起娇。
小侄子重润也是这样,奶声奶气说长大了要把姑姑娶回家,叫太平轻轻两个巴掌揍得咯咯笑。一个个都肆无忌惮只管冲她幼稚,便是李家的男人们了。
拉起父亲的手放到小腹上,声线柔和下去:“父亲,我有孩子了。”
“什么?”
“昨天刚把出的喜脉,是父亲第一个外孙呢。”
萧淑妃两个女儿虽都许配了人,却是多年无出,当中因由又谁能断?
李治怔愣片刻,浑浊老眼发出光,欣喜若狂:“太平!”
是他第一个外孙呢。
掌心覆在女儿小腹,咧着嘴只知笑,然后便是滚烫一滴滴打落在手背。李治又是一愣,伸手去摸女儿小脸。
摸到两行泪。
颤抖着扯住袖口要替女儿擦掉眼泪,然而新的又不绝涌出来。太平伏在他身上,被绝大的恐惧所包围,只能发出低低的哀求:“父亲!”
蓦地心就荡软。
“罢,罢,罢!”李治长叹:“去吧,宣东门击钟,四品以上齐入昭天殿,朕有旨下。”
捧住女儿面颊挨挨自己的,还是如山如天的父亲,跟着是语气淡淡:“太平,你的贤哥哥没了。”
多少人心折臣服的风流气度,在落魄流放四年之后,终于也败在时间手里。花败了自有新的花招摇,又有多少人记得原先的绚烂风光?
脚下发着虚一路回到轿中,连母亲也来不及拜别。黄绸子裹在袖中烫得全身都痛缩。
李治病入膏肓身边无人,只得叫御医秦鸣鹤代笔,来自遥远东罗马帝国的番子拿得起毛笔便已不易,字是再不能多强求的。
“太平公主伉俪情深,迁返祖籍河东,潜心佛道,为祈万民祉。朕念其诚,着号‘嘉瑞公主’,驸马薛绍居二品左将军,封嘉宁候,三世袭。另赐黄金千两,封地三百顷,以示天恩,钦此。”
左下角皇帝私章端正盖好,作用等同玉玺。
这便是天伦,羡煞寻常人家的皇家天伦。
做足慈父十多年,末了末了,一道旨意就要将爱女远远逐出长安,揭过光鲜皮相,也是血淋淋“流放”二字。
李治还是老了,刚听得女儿进殿时,转瞬即逝戒备神气哪里逃得过太平眼睛。
女儿与儿子是不同的。对于太平来说,母亲永远要比兄长来得可靠亲近,又得到那样的器重栽培,身为太子的哥哥实在逊色太多。
而对于李治来说,皇宫里不姓李的人,都一定是姓武的。
这才拿着套皮影便哄住她,醒着她,教她点滴回忆起少时快活时光,那有着父亲与兄长的快活时光。帝国的公主想要依附皇家,就永远只能姓李。
幸而他心软太多太久,弥留之际,什么也比不上血脉传承叫人欣喜。若是寻常的外祖父,也会这样盼着外孙平平安安在长安降生,平平安安长在母亲羽翼下,不识艰险吧?
终究默然着,将圣旨交到女儿手中。
他写下它,却没有力气再毁了它。
便是父亲最后给予女儿的爱。
便是一贯捧作掌上珠的堂堂公主呐。
此时的太平,还远没修炼出今后波澜不惊。额头死死抵住轿壁,牙齿咬着嫩薄嘴皮不出声,细细呜咽,哭不可遏。
到底没有一个人肯放却所有,全心全意来疼她。
一个也没有。
十一月初四,高宗崩卒,年五十六,谥曰天皇大帝,葬乾陵。着太子显即位,是为中宗,裴炎、刘齐贤、郭正一兼于东宫平章事。尊武后为皇太后,参决政事。
天后跪在丈夫冰凉尸身前,缓缓三叩:“武氏媚娘,谨遵圣意。”无端竟有些慌,一时站不起身。
李治到死也不肯再见她。然而遗旨里,他说:尊武后为皇太后,参决政事。口谕点明要她以媚娘自称接旨。
时局已成,还留下那样的话,真心假意都成谜。
也许,他还是爱她。
谁知道?
李显即位次月,改年号嗣圣,大赦天下。
李琨本是高宗之兄李恪第三子,因父获罪同众兄弟流放岭南,他生性粗放,却绝不是傻子。
嫡兄李仁尚未脱罪,临别前反复叮嘱都牢记于心,连番上书表忠,终得入工部做名小小参奏,并无丝毫怨言,平日家中巨细都是妻子亲自操持,只两名小鬟打打下手。
这一日如往常到街角打上几角腊梅酒,刚付清帐便被小乞儿迎面撞个趔趄。他不以为意,只是低头看见新袍子印了两只黑爪印,不禁骂上几句,也就去了。
怀中纸条悄然易主,街上尽是汲汲惶惶糊口众生,哪有那个心思发觉。
等太阳沉下半头,上官再次悄声出现无极观,成天陆离皮相识人的三师姐如释重负哎哟哟连声叫唤:“这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啊。”
一场连历史也蒙蔽过去的战争,缓缓响了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