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寒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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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回那日，上官庭芝一毛不拔稳住狄仁杰后，径直回了府邸躲进书房处理公务。发妻郑氏见他难得在家，特地泡了壶上好的庐山毛峰送进去。
熟练地滤了两遍才递过去，却发现自家夫君盯着书本怔怔出神，茶盏递到眼前恍如不见。郑氏不以为意，轻轻搁在桌上，脸上温婉笑意不减，颦颦间都是大家主妇淡淡智慧的从容。
响声惊回上官庭芝思绪，冲妻子歉意的笑笑，端起茶盏慢慢吹着：“最近公务太多抽不开身，是以就近在西都台歇了两日，家中没什么事吧？”
郑氏转到夫君身后为他细心揉捏双肩，柔声柔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婉儿那日调皮，非要跟着青衣去参加什么小诗魁会，没曾想以花月为题连赋四首，赢了一朵茶色琉璃花回来。”想到女儿举着花儿献宝似地送到自己手中，神色更是甜蜜。
“还不是怪你从不肯约束她，整日只知道跟着哥哥出门胡混，这下连带着削了青衣面子，看他明儿个还带不带妹妹出门？”
郑氏莞尔：“青衣现下正神气着呢，整日向玩伴夸耀自家妹妹，跟自己赢了似的。”不由想起爱儿那趾高气昂的顽憨之态，仿佛枝头青杏鲜脆欲滴的生气。
上官庭芝略略收了笑意：“是么？”
多年夫妻，郑氏听他语气一沉，当下漫不经心将话题引到别处去：“这几日想必忙坏了吧？难得回家一趟，我叫人做了白果乳鸽汤，给你好生补补。”
上官庭芝摆摆手：“不必麻烦，一会叫下人把晚膳送到书房来吧。”
郑氏再不说什么，收拾完茶具退了出去。
上官庭芝重重靠在红木椅背上，疲色尽显。
尽兴归家的上官婉儿听母亲说父亲在书房，登时兴奋不已，站起来就往书房跑。
不同于在父亲面前总是畏手畏脚的哥哥，婉儿最喜欢爬到父亲膝上听他读文章诗词，偶尔插上几句见解，父亲都会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半是讶异半是玩笑道：“我的婉儿如此聪慧，只怕将来大唐会多出位女宰相呢！”
母亲急忙叫住她：“你父亲公务繁忙，哪有空陪你小丫头疯。乖乖回来坐好吃饭，明儿一早和哥哥一起请安去。”
“哦。”婉儿不情不愿坐回桌边，筷子在碗里划来来划拉去，闷闷不乐。
郑氏只好轻言细语哄她，嘱咐下人别忘了半夜给老爷续上新茶，便早早歇下了。
冷月渐渐西斜。书房内灯火通明，上官庭芝睁开眼，刚好捕捉到烛火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猫儿似黑影自窗户跳进房内，站直了向上官庭芝恭恭敬敬行礼：“父亲。”
“既然全身而退，事情想必都办妥了？”上官庭芝微微侧身，左手慢条斯理捻住颌下胡须。
“是。一切如父亲吩咐，淬有玉葵莲的特制银针自天枢没入脑中，不出半月银针自溶，谁也查不到半点痕迹。”许是疾行了半夜，上官静儿竭力压抑喉间颤抖。
“时间比预想要晚，不过第一次任务就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果然是我上官庭芝的女儿。”直到此刻城中还见骚乱起，足见上官静儿行迹隐秘，杀人无声的功夫。
得到父亲夸赞，本就泛红的脸颊更是一热，只是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笑，急忙头埋得更低些，怕被发现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笑容会使人变得软弱，而一个软弱的杀手，很容易就没有明天。父亲语重心长的叮嘱犹在耳边，上官静儿勉力摄回心神，静候父亲下一步吩咐。
“李恽的尸首我自有办法处理，教大理寺半个月内毫毛也见不着。等会乱子一起，你留在城中不太妥当，这就回寺里去吧。这前后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功夫可不要丢下。”
静儿低低“哦”一声。
她今年刚满十岁，因长期练武、骨骼柔软的关系，身量较同龄人更加娇小，寻常大人一手就能阖拢她纤瘦腰肢，夜半寒重，只着薄薄一件夜行衣。
饶是上官庭芝心头烦恶，也不禁心中一软，缓和了语气道：“当今局势万变，不得不多留后手。眼见你哥哥是个不成器的，妹妹又太过娇嫩，如今上官家所能倚仗的，不过你我二人。今日静儿终能独当一面，为父心中极是欣慰。”
说着走到女儿面前，十分温和地拍拍她肩头：“万花楼的那张脸记得不要再用，让技师重做张新的，记住了？”
静儿绷着脸用力点头，咬着嘴唇道：“父亲保重，静儿告退。”急急忙忙翻上墙头，不敢让父亲瞥见泛红的眼眶。
上官庭芝缓缓吐一口长气，伏在案上专心拟奏章，直至小小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直至城中火光四起，直至人声喧嚣如白昼。
将奏章端端正正用火漆封好时，已近天明。贴身丫头前前后后伺候他洗漱更衣，上官庭芝抬起双手一刻，无力感就猛然击中了他。
静儿眼角满溢的喜悦，又怎会看不到？
太像了，像到失了真。
于是他慢慢放下胳膊，口中念念有词，旁人不知。
为何不是，可惜不是，幸好不是。念及最后，隐约浮现一个既怨毒又欣慰的笑容来。
仗着身子矮小躲过城门盘查，上官静儿一口气直奔二十里外的翠华山。山上庙宇正迎着晨曦撞击第一缕清响，声声催人冥想，连带上官静儿也不由放慢了脚步：一夜未眠奔波疲累加上初次任务的紧张，回到熟悉的地方，一口气登时泄了，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身后渐渐银铃声起，伴着一把清越嗓音：“小六！”
“大师姐。”上官静儿木着脸招呼。
来人眉含春风，眼入媚色，不是万花楼当家花魁常心又是谁？
一袭红裙甚是张扬，居然也就这样大大方方出了城上了山，生怕别人瞧不出蹊跷么？
上官静儿皱皱眉，自顾自迈步。
常心上前一手抓住上官肩头，一手就哎哟哎哟地去揉捏自己脚心：穿着硬木屐走山路，脑袋果然烧得不轻。
“疼～”常心泪汪汪：“小六心肠就这样硬，连扶师姐一把也不乐意么？”
上官肩膀一缩甩开她手掌：“那就快些回去，过了时辰寺门一闭，你我都要喝一天的山风。”
常心满不在乎：“喝就喝，又死不了人。现在你要是不扶着师姐我，才真是要死人了。”
上官不再回嘴，头也不回地走开。常心樱唇一撇，眼泪干干脆脆就下来了，哭腔千回百转：“小六……”
……
上官在前，常心在后，小手拉着大手，一样的脏兮兮。
常心将人皮面具慢慢揭下，另一张别具风情的脸，只是嘴角坏笑一般无二：“果然还是小六心最软。”
此次行动，原本策划由师姐接近李炜随他回府，寻机刺杀李恽，不料常心晚到一步，作为后备计划的上官就被李炜发现并带走。
上官年纪太小毫无经验，无人指望她能成事，计划顿时陷入僵局，师姐夜潜蒋王府邸数次，均因王府严密守卫颓然而归。谁知上官一举得手，如今的长安城，已在一个十岁女娃手中翻了个跟头。
所谓“寺里”，其实是山顶一处闲置的书院，白日里大门紧闭。八年前被上官庭芝买下秘密改建，专门用以培养高手，只亥时至寅时允许出入。平日传授武技、用毒、药石及各种奇门秘技，出师后便成为武后手中一支绝密力量。
静儿虽是上官庭芝亲女，送到此处后也是老老实实论资排辈，并不特殊对待。是以大师姐一口一个“小六”毫无顾忌，平素更以逗弄为乐。
只是这次怎样挑逗拨弄，上官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于是师姐也沉默下来，禁不住对自己生出一丝埋怨：若是自己当初快一步就好了。于这削瘦矮小的身影，杀戮来得实在太早太快。
何况是那个恋童成癖，人性尽失的李恽。
夜半惊醒时，冷汗早已爬满背脊。上官虽然年幼，似懂非懂间，亦对李恽拖着肥大身躯、垂涎靠近的丑恶模样犹有余悸。
待他中针倒下，天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按捺住再往他身上捅刀的冲动。
泡在齐肩温热水中，睡梦里也紧绷的神经轰然崩塌，抚着身上紫的青的淤痕，眼前是万花楼老鸨艳红色鞋尖。
由始至终，父亲不曾过问一句。
山里雏鸟不小心摔出巢外，趴在地面尖声嘶叫至死，也唤不到父母一次回眸。
十岁的上官静儿突然觉得上官静儿有一点点可怜，于是她蹲进硕大的浴桶里抱住膝头，咕嘟咕嘟地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寒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