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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巷 ...

  •   上元元年,初春刚至,寒意尚浓。夜深露重时分,一样冻彻心骨。
      而此刻的长安城东已然等不及枝头繁华,大小各色灯笼衬出如花笑靥,先自一步热闹起来了。
      这便是长安胜景之一,别名蜀乐的城中城,当世无匹的十里烟花地,盛世销金窟。
      大唐繁盛,四方来朝,这个帝国因它的强盛而毫无顾忌地敞开怀抱,大方包容来自整个世界的文明和随之而来的碰撞,成为当世最大的文化贸易中心,神秘且充满机遇。
      一夜暴富的传奇不断上演,吸引更多人怀揣梦想蜂拥而至,那些转眼家败潦倒身死的故事充耳不闻,个个都是稳操胜券的幸运儿。
      可怜赌徒们亦无法自欺,今日座上嘉宾他日街边行乞多么平常,唯有美酒娇娘方能醉上一醉,忘上一忘。是以埋首蜀乐里夜夜笙歌不绝,且顾眼下,哪管明日将来,昔时安乐侯九泉有知,当含笑矣。
      蜀乐红馆三百,酒楼亦不在少数,最有名儿的当数翰林巷的七士楼。相传十七年前的明经科考前夕,曾有七名南北士子在此相遇相知,斗酒斗诗整整三日,喝光了东家半个酒窖,最终七人竟同中甲榜,遂成一时佳话。
      东家喜不自胜,索性重做了块七士楼的匾额,巷子也跟着改了名,自此客似云来。
      当年七子相聚的雅室如今唤做登云阁,在此用膳吃酒的多是士族才子,等闲不得进入。
      瞧今日做东的的客人腰缠紫玉带,头束青玉环,面色白净,颌下长须修得极好,坐姿食相俱佳,可见在朝堂上大有身份。至于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虽也是紫带纶巾,但一身长衫上斑斑点点尽是酒渍,莫说胡子,连头发也打理得马马虎虎,衬得一双眼睛平添三分锐利之相。
      大胡子一坐下就嚷嚷酒来,一斤花雕上桌毫不客气抢在手里,三两口喝了个精光,直呼过瘾。对方则是好脾气地不发一言,等他整整三斤下肚尽兴停杯了,才慢悠悠的开口。
      “今天早朝,皇后进谏的建言十二事,怀英虽然称病不朝,想必也有所耳闻了吧。”
      疏中劝农桑,薄徭赋、息兵养民、广言路、杜谗言。条条直指时弊,只半日光景,已然传遍整个长安。
      大胡子咂咂嘴:“齐老板的藏品越发不凡了,没些身家还真不敢轻易光顾。想不到上官大人百忙之中,还记得穷困潦倒的狄某。”
      他答非所问,上官并不生气:“怀英虽说病中,一张嘴却更是厉害,但不知狄大人的通天神眼,还能否看清将来大势?”
      大胡子正是当今大理丞兼侍御史狄仁杰,字怀英。此人天生聪慧,年少及第,一路仕途平顺,甚得高宗信任,而对面的上官大人自然是与他同科中榜入仕,弘文馆直学士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了。
      上官庭芝官拜西台侍郎,文采风流皆不逊乃父分毫,十余年下来已深谙为官之道,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反而跟狄仁杰一干老友渐渐疏远。
      狄仁杰笑道:“眼睛寻常看路,判案取证,哪有闲心去看大势,左右不过随波逐流罢了。”酒却不再喝了。
      上官庭芝叹道:“最近时时回想当日,我们七人身无长物,又何等逍遥快活,转眼远去的远去,身死的身死,只剩你我不知明日事,喝一场盲酒。”
      “上官大人今日叫狄某来,当真只为喝酒?”狄仁杰听他忆起当初,不免有些感慨,言语间虽然疏离客气,倒不再处处藏针。
      上官庭芝不动声色放下酒杯:“李恽到长安了。”
      “哦?那又如何?”
      “皇上风疾日重,皇后代理朝政早是惯例,为何偏偏此次反对者众,引得蒋王亲入长安,只怕其后另有图谋。”上官庭芝盯着狄仁杰:“此中缘由,怀英不想查个清楚吗?”
      狄仁杰“哦”一声仿佛恍悟:“所以蒋王此次来,另有目的?这我倒是想不到。”面色懊恼,“我这头晕症,怕是越来越重了。”
      上官庭芝嘴角挂笑,语带关切:“原来狄大人除了头晕症,还患了眼疾,那可得回府好好调理,等好转了,下官再请大人来此尽兴。”说罢起身恭恭敬敬向狄仁杰抱拳,转身离去。
      直到他走出大门来到街上,狄仁杰的声音才若有若无地传进耳朵里:“如果没有那份建言十二事,狄某的病,兴许会好得快些。”
      上官庭芝脚下不停地去了。狄仁杰坐在原地揪着胡须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什么一跃而起,跳到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破口大骂:“上官匹夫休走!不是说好你结账的吗?!”
      此时蜀乐之北的万花楼,正迎进一位身着异常华贵的青年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却是一脸疲态,显是日日纵夜狂欢,体虚火盛。
      老鸨带眼识人不敢怠慢,招呼客人进了二楼包厢,连呼茶水。这公子倒也直接:“早就听闻万花楼的常心姑娘清音琵琶乃长安一绝,今日愿出白银五百两,请常心姑娘为在下抚上一曲。”
      老鸨一听大喜,忙道:“公子稍坐,奴身这就去唤常心姑娘来。”扭着腰肢奔出房门,不料迎头撞上了送茶水的小厮,登时茶盏摔坏一地。
      “作死么!”老鸨勃然大怒,忘了尊客在场,一脚将小厮踢倒在地,边打边骂:“端个盘子也做不好,我是没给你吃饭么!”小厮蜷在地上抱着头,一声不吭。
      青年公子皱眉:“好了好了,妈妈你也真小气,不就一套茶杯么,我赔你三倍价钱行了吧?快将常心姑娘叫过来才是正经。”这老鸨真是惹人生厌,就算打死这小厮又与他何干,非要当着面污言秽语恶形恶状,没得污了自己的耳目。
      老鸨立即转了笑脸:“是,这就去,这就去。”走前不忘再补一脚:“还不快重新上茶去?”
      小厮跪在地上,慢慢收拾着地上碎瓷,身上衣衫并不合身,露出一截手腕青紫了一片,更衬得肌肤皓白。
      青年公子微微惊讶,待小厮蹲近了要捡拾自己脚边的瓷片,突然一把将他拉起,拨开遮掩住面颊的碎发,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儿,身子瘦瘦小小的,至多不过八九岁。
      青年公子啧啧两声,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小厮不答,只用手比比划划:原来是个哑巴。
      青年公子仔细端详半日,露出个莫测的笑意,狭长的丹凤眼更显刻薄。
      于是曲儿也不听了,用银子匆匆打发了常心姑娘,只管向老鸨打听小厮的事。
      这小厮本是上个月从人贩子那花五两银子买来的,看着眉清目秀,无奈年纪太小又是个哑巴,只好先让她做些粗使杂活,等长大了再接客。问她多大,她来来回回比划一个十字,于是大家都叫她十儿。
      青年公子越看越满意,爽快地掏出一沓银票:“这是一千两,女孩儿我带走,怎样?”
      老鸨岂有二话,欢欢喜喜送客。
      一旁其他恩客冷眼旁观,见青年公子牵着女孩儿上了马车走远,这才摇头叹息。
      好事者急忙凑上去:“兄台刚才叹气,所为何事?”
      知情者一脸不忿:“你可知那位公子是谁?他就是梁王世子、汝南郡王李炜,整天自诩风雅寻欢作乐,莫说青楼女子,就算良家姑娘被他看上,也难逃一劫。”
      “但是跟他老子相比,李玮这点劣行又算什么?相传李恽荒淫为乐,尤喜男女幼童,在安州的时候不知多少幼儿遭他荼毒。没想到他来了长安也毫不收敛,一样为所欲为。那女孩儿,唉,只怕是活不长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一桌人都沉默了。
      半晌,不知谁恨恨道:“这等禽兽,早晚天收了他。”
      一语成谶。翌日,梁王李恽暴毙府中,同时谋反文书信件被神秘送至高宗案头,高宗大怒。李炜携眷仓皇出逃,被神策军射杀于东门城下。
      次月,谋反一事查实为州录参军张君彻作伪诬告,张君彻等四位主谋先后被斩,高宗痛失其兄病情转恶,下令李恽父子陪葬昭陵。
      李恽暴毙原因责成大理寺追查,却因大理丞狄仁杰久病不起,一连数月毫无进展,最终不了了之。
      同年七月,高宗下诏,追尊唐高祖李渊神尧皇帝,皇后窦氏为太穆神皇后;追尊唐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长孙皇为文德圣皇后;同时为了避讳,高宗改称天皇,武后改称天后。
      自此二圣局势已成,各方势力缓慢趋向新的平衡,一触即发。
      九岁的太平公主挽着母亲的胳膊不肯放手:“妈妈,再陪我一会儿。”
      天后无奈,耐心哄她入睡。眼见小女儿睡意渐浓,忽然问道:“妈妈做了天后,太平怎么看呢?”
      小太平迷迷糊糊:“妈妈就是妈妈啊。”强撑起半个身子去亲亲母亲脸颊:“太平喜欢妈妈,最最喜欢。”
      天后笑着为她掖好被子,待她呼吸渐沉坠入好梦,疲态蓦地爬满眼角眉梢。
      整个长安城包裹在夜色里,李氏宗亲们安然入眠,不知武曌独立乾坤殿上,将化刀俎。

      注:历史上上官父子是坚定的反武派,早在上官静儿及上官婉儿出生当年(公元665年)参与高宗废后一案,事败身死。为保持文中人物冲突,沿用《大明宫词》设定,二人定于公元679年,即太平14岁时死亡,同时上官庭芝是武后集团中坚力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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