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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皮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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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州都督谢佑是个聪明人,可惜还不够聪明。
逼令零陵王李明自杀,天后圣意揣摩得刚刚好,可惜失之轻敌太甚,未几,黎国公李杰闯入谢佑家宅,取其首级扬长而去,十余婢妾肝胆俱裂。
府兵街巷遍布,誓要拿归刺客。上官匆匆换回装束赶到驿馆,果然零陵王千余家将旧部纠集于此,仗着人数优势要强行攻入。
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剑将最先冲至跟前的敌人挑个对穿,长鞭疾出卷住两人动弹不得,侧身闪过一柄长枪,脚尖一踢一拨,持枪之人把持不住,长枪登时脱手,调转方向将鞭下二人钉在地上。
长鞭一抖收回身后,右手长剑准确扎进持枪人咽喉下方,深近两尺立时毙命。一寸寸地拔将出来,剑刃在骨头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响。
余下敌人大骇,不知哪里冒出来个秀美女娃子,杀气冲天如修罗,攻势不免缓了一缓,回身防备。小商持着三石强弓镇守驿馆正门,趁势连珠箭发,重新关上大门。
展开身法与敌人纠缠,气吐丹田指点方位。箭矢如飞蝗从馆内冲天而起,落在上官身前身后。几番故技重施,敌方死伤已然过百。
援兵跟着掩至,上官脱出重围翻上墙头,指诀连变,四十名女卫冲出门外结成圆阵,前后夹击局势已定。
小商手中长弓跌进细屑尘埃里,惊起一线黎明。
入夜时分,那悍妇装束停当,临近出发还不忘小鸡似拎过自己,头上一通敲打。
四个人,只回来营长一个。
紧紧抿着嘴拾起一杆长枪,慢慢走进门外杀声震天。
零陵王暴毙,黎国公聚部滋乱,随行龙武军与女卫营死伤者众,高宗深悼亲弟之死,责黔府官员办事不力,咸坐免职,另启委任。
龙武军带队李参军身死,上官静临时代任,大队缓缓开拔返回长安。
小商整整三日一言不发,直至那天行入蜀郡境内。蜀地湿暖最适农耕,深秋了也还有麦浪层层叠叠,沉甸甸随风抖出延绵金黄。
上官催马走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小商侧头望望她,突然浮起浅浅一个笑容,用手指指耳朵,再指指前方。
田埂上行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一只裤脚挽得高高,深深浅浅踩出一串大脚板印子来。
农户寒微不休劳作,往往一日只得两餐。申时过半,早饿得肚皮打鼓,急急迈开大步回家去。兴许是想到家中妻儿做好了饭菜,正围坐桌边静静等;又兴许是见了这无垠丰收之象,心生欢喜。
于是他将上官认不出的农具扛到肩上,迎着风,大声唱起上官听不懂的歌,带着男子惯常的粗哑。
上官拧起眉毛,露出询问之色。
“这是本地俚曲,唱的是东晋时候一个樵夫上山拾柴,遇见美丽山妖的故事。”小商微微扬起头,跟着轻哼起来。
隋末王度作《古镜记》,极叙志怪,而今传奇话本如雨后笋勃然兴盛,辗转传诵到民间词意几改,原原本本还是日常白话。
“住在山里的神仙们啊,请叫那姑娘转头将我看,把她的心儿交给我。就好像,我把自己的心——给了她一样!”
阿荧说过,营长是个好人。
临别的那天,阿荧还揪着自己耳朵说过,不要恨任何人。
一早知道结果。
戏要作真,没有别的法子。
“阿荧要我每一天都笑着过,就算她不在跟前,也总有法子看到。”抹去满脸滚烫,笑生双靥。
远处歌声渐渐隐没不闻。高扬宛转处,仿佛萦散在杳杳天地间。
上官听得出神,一时竟有些儿忘了何时何处。
蜀境秋热余威尚在,长安城里却早早落了连天雨,寒意日重,宫里上下都架起了暖炉。西凉国进炭百条,色青而坚硬如铁,曰之瑞炭,热气迫人可连烧十日,端的金贵,等闲皇族亦难享有。
身旁火盆无焰有光扑面热浪,薛绍挨着父亲一同匍匐在地,额汗源源而下。
背脊却满是凉意。
天后耐心等宣事监将长长赏赐条目念完,缓缓踱到薛瓘跟前,弯下腰笑着要扶他起身:“薛爱卿,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外人,不必这样多礼啦。”
薛瓘唯唯诺诺急忙爬起,昔时的左奉宸卫将军半睁着迷蒙老眼连呼皇恩浩荡。一边悄然挪过半个身子,挡住脚边一动不动的儿子。
以及儿子青筋毕现的紧握双拳。
次日殿前,二圣钦点左金吾大将军薛绍为太平公主驸马,择良日行礼。薛绍升任一等侯,衔二品,食三千户,薛绍之父薛瓘亦有加赏。
太子妃捏着裙角跑进公主院,还是昔时小女儿顽态。见太平难得耐心坐在妆台前由着宫女细细修剪发尾,忍不住打趣:“哎!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我欺也!”
太平胀红了脸,执着半边鸳鸯梳探身要打。韦氏笑着躲开:“那薛驸马人才风流举世少见,满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天后可真正疼你。”李显待她极好,只是每每思及上官婉儿一事,不免有些愤懑失落,言下颇为感慨。
太平没有接话,托着下巴静静出神。韦氏有了心事没了兴致,勉强逗笑几句,起身告辞。
一发呆就到了月挂梢头。
巨大牛油蜡烛燃起,将公主身影一条条编排在鱼油打磨过的白纱布上,纤细透亮;灼烧正旺的瑞炭映衬精心妆点于眉间的殷红花钿。
宫人们得了吩咐守在外院,不知小公主又想出了什么新鲜玩事。
旦角挽着竹篮腰肢扭摆在路上,烈日当头,不得不举手搭住额头,满心哀怨:“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凑凑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记忆里的贺兰姐姐语气身段皆有媚如丝,一寸寸黏到父亲身上,生了根汲取生气。
生角骑着白马迎头而来,勒停脚步,不羁又轻浮:“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父亲的影子也一并投映在白布后,与贺兰姐姐的渐渐重叠到一处。那时的父亲,还有着扎实浑厚的嗓音:“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贺兰姐姐是那样光彩,闪耀着鹿般聪慧的眼睛,明明白白环顾整个大明宫,衬出苍老者自苍老,丑陋者自丑陋。使得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深深沉迷于年轻而朝气的躯体:“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快快走远点吧,你这轻浮的汉子,你可知,调戏的是怎样多情的一个女子?”能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倾心,贺兰姐姐无疑是聪明的:“你这样做,不怕遭到上天的报应?”
“上天只报应痴愚的蠢人,我已连遭三年的报应,为了有名无实的妻子,为了虚妄的利禄功名。看这满目春光,看这比春光还要明媚的姑娘……”
可惜还不够聪明。以为帝王恩泽雨露就是手中利器,无往不胜。
“快快住嘴吧,看在上天的份上,别再开启你那饱满生动的双唇,哪怕再有一丝你那呼吸间的微风,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渊。快快走远吧,别再把我这可怜的女子纠缠。”
母亲不动声色,一壶烈酒,一只旧舟,便让绝色消失太液池底,拥有美妙歌喉的嗓音发出尖利的呼救声。
便让父亲彻底模糊了双眼,看不见渐变的天。
一人念两人的词,小公主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忙忙换上生角,唱到那时父亲戛然而止的柔情蜜意:“看野花缠绵,我比它们还要渴望缠绵,看野蝶迎风飞舞,我的心也同样为你纷忙迷乱。任什么衣锦还乡,任什么荣耀故里,任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的娇躯轻轻一颤。”
还记得那天是冬日少有的晴,小太平站在画舫上,身后是不动声色的母亲,看着小舟一点点没入水中,再不得见的无俦明妍。
那是太平第一次目睹死亡。
“妈妈的话要乖乖听,知不知道?”母亲常常将太平揽在怀里,似笑非笑逗她。
同样的话,母亲对李弘说过,对李贤也说过。
只有李显,大婚之日赐了守孝中的昭仪,兀自捏着酒杯忙不迭谢恩。
所以李显还是太子。
一早已经长大,只是不肯长大。
所以微笑着全心等待,等待母亲精心挑好的驸马,以及精心安排的将来。
只是怎会没有念想。
“随我远行吧,离开这满目伤心的地方,它让你我双双经受磨难,随我走吧。”
人偶摔到地上,漆笔勾勒笑容依旧。
跌跌撞撞扑到门口,扑进那个矗立多时的怀抱当中,周身冰凉包裹在熟悉的温热里。
明明太平才是整夜坐在暖室里的那个。
“你说,我想听你说。”所有勇气化了眼泪,一滴滴浸进上官衣襟。
旨意下达的第三天,太平公主每晚细心妆点,捏着皮影等那个人来,看她终于学会的戏,说她一直想听的话。
月儿,随我远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