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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昭仪 ...

  •   女子不能瞑目倒在血泊之中,浅蓝衫子沁出樱色。
      岁余大的婴孩从母亲身下慢悠悠爬出,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陌生的人,陌生的剑,陌生的死亡。
      母亲的鲜血自剑尖一滴滴落在身上,引得他好奇伸手去抓,露出刚冒头的小门牙。
      小得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上官默然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山风陡然烈了,卷走所有生机。
      此番曹王贬谪黔州,路远山险,天后体恤上官营长重伤未愈,特赐双驾马车替代驹步,以免颠簸之苦。出城行了大半日,上官营长下令就地休息,一歇便是一个多时辰。
      “若真这样看重,何必要点名她带队,出城时烧也没退尽。”秋日尚毒,瘦瘦高高白净女子躲在树荫下,瘪着嘴极是不悦:“不知道私下又吩咐了些什么,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与她并肩而坐的女子肤色稍黑,说话温吞沉稳:“上面的事哪到你我决定,这许多吃的不够堵住你嘴么?”口中和和气气,下手却极快,三两下将干饼撕了塞过去,直噎得同伴两眼翻白:“都是副营长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白净女子努力咀嚼呜呜咽咽:“要不是副营长出事,阿荧你又死活不肯接任,营长这不是没了办法,才找到我头上来。再说,你几时把我当成上司过?”眼前毒妇仗着年长两岁,平日里一口一个小商小商,打骂更是家常便饭,没上没下十分猖狂。
      阿荧忍笑。正要伸手扯她面皮,忽的侧头压低声音:“回来了。”
      小商一跃而起扑向马车,张开手臂不偏不倚抱住左首马颈。未及张口,上官已经掀开车帘,沉声吩咐:“今晚驿馆休息。”
      “什么?”小商一时没回过神。
      “营长意思是即刻出发,加紧赶路。曹王身份特殊,驻扎之处必须要有驻军。”甩手跟上的阿荧不依不饶,终于敲在她头上。
      一早知道这人爱马如命,营长座驾用的可是今年新进贡的突厥战驹。刚满两岁的小母马辨人语,善远途,浑身黑亮不带一丝杂色,端的十分漂亮,惹得某人心痒难搔,有事无事总喜欢靠拢了摸上几把。
      这下可好,又挂上了。
      上官怔忪片刻,才道:“小商,阿荧,上车。”
      “是。”指令掺了内力传开数十丈,四百余人的队伍片刻收整井然有序,加快脚步开拔。
      被阿荧提着领子轻轻巧巧跃上车辕进了车厢,某人三魂一爿为二,另一头还黏在车外黑骏美人儿身上。
      车厢宽四尺有余,三人相对而坐,倒也不显挤迫。上官取出一卷锦帛:“最新命令。”
      正事临头,小商立时收回嬉皮笑脸,斟酌起来。三人虽未刻意放低话声,但都刚好被车轮声盖了过去。
      上官有伤在身,适才假憩之下接连奔波来去,不觉口干舌燥,阿荧心细,摸出随身水囊殷勤旋开银塞。
      小商头也不抬接过便饮。先前这毒妇强喂的干饼哽在咽喉十分难受,可惜自己的水囊挂在坐骑鞍上没带进来。思及此处不忘斜眼一瞪:算你还有良心。
      阿荧熟视无睹,满脸正经:“如此,只需吃透黔州兵防,照章办事便可。”
      小商点头附和:“至紧要是机密行事。”
      均不见上官营长手指僵直半空微微扭曲弧度,不动声色拐弯,拿起桌上水壶。
      可怜空空如也。
      三人再议片刻,敲定细处,上官双手阖住锦帛,慢慢搓揉:“阿荧留下。”
      阿荧横腿将身旁挠头的呆子扫出车厢:“营长有话与我说,你先出去。”
      待到连声“悍妇”喝骂连滚带爬地远了,阿荧脸色转而沉重,望向出神的上官:“还没习惯么?”
      上官一怔:“三师姐?”
      十余年相处,看着二人同进同出,一个玩世不恭口无遮拦,一个冷面热心惜字如金。
      她却最懂她。
      由着上官处事性子,简短命令皆经阮副营长准确转达有条不紊;上官训练严苛人人生惧,阮副营长便唱着红脸恩威并施。纵使阿荧擅揣人意,终究比不得十年默契。
      上官松开手,碎帛如枯蝶纷乱落下:“我会注意的。”
      寺里按各人天资加以侧重训练,男子分天地两组,女子则为玄黄二组,上官与阮姜、阿荧同为玄组中人。连年刀口滚爬,如今只剩二人无言相望,不知何时,就道了别离。
      阿荧催动坐骑行到队首,兀自沉吟。小商悄悄自后赶上并辔而行,有意无意撩她说话。
      阿荧默然良久,忽道:“小商,你眼中的营长,是怎样的人?”
      见她问得郑重,小商收敛了笑意:“你是想告诉我,营长是个好人?”
      “可见你还不算笨到家。”阿荧探长胳膊一下下敲那榆木脑袋,低低笑道:“给我牢牢记好了。”
      车轮辚辚扬起微尘。上官缓缓拔出长剑,绣有牡丹的雪白绢帕细细擦拭。锋刃隐隐透出暗红,偷一缕车外光亮,映出面容模糊扭曲。
      太子贤既废,高宗旋即下旨令皇子显承太子位,唐初贤臣韦承庆四世嫡孙女韦氏为太子妃,定了吉日成婚。
      先前叛逆逼宫一片愁云惨雾,转眼张灯挂红,又是洋洋喜庆之色。
      李显多年念想一朝成真,喜不自胜,榻上辗转半宿,索性早早起身梳洗。殷红喜服上七只金龙盘踞,十分华贵,衬得白胖面容也有了几分清秀味道。
      收拾停当,还不到丑末,挨了个把时辰,兴致不减直往太极殿而去。殿门外等到韦氏娉娉而至,牵住她手小心翼翼跨过三重殿门。
      高宗今日精神尚佳,亲自主持册封,又赐了如意琉璃等贡品,皆是世间稀珍,足知荣宠。当下太子及太子妃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随后祖庙祭天祭祖,再回太极殿与群臣饮宴同乐,已是午后申时。李显神采奕奕不见倦怠,太子妃送入喜房,静候良宵。
      二圣心情大好,和几位朝中元老闲叙家常,一时顾不得其他。太平难得脱出母亲约束,人群中瞧准李显换过的一身明红,不一阵挤到跟前。
      李显酒来即干十分干脆,已有七分酒意。斜眼瞄到自家小妹不怀好意靠近,登时醒了三分,打着哈哈转身想逃。
      晚了。
      “显哥哥,”太平一把揪住他,一手拎着一只小酒坛笑眯眯:“你要去哪儿?”
      “好太平,今儿就饶过我,改日哥哥给你寻一套三国的皮影儿行吗?”李显连连告饶,壮着胆子赔笑道:“总不能一醉误了春宵,教你韦姐姐怪罪于我吧?”
      太平似懂非懂间,周遭哄笑声中自脖子羞红到耳根,恶煞煞:“你胡说些什么?”
      喧闹间有人凭空伸手夺过太平手中酒坛,举到唇边张口便饮,转眼半斤土窑春尽数落了肚。太平一呆:“旦哥哥?”
      李旦浑没了平日娴雅风度,红生双颊,也不答话,直勾勾望向院外酒席。
      上官婉儿换下素服,白褶裙上勾几枝雪梅,鬓间别一朵小小白花。家中新丧,她清减许多,独坐于珠红翠绿中,更显楚楚韵致。
      只是她热孝在身,怎的又进了宫,还出现在太子新婚赐宴上?
      太平这一张望,倒看见了熟面孔。
      薛绍生母本是高宗亲妹城阳公主,只是母亲早逝,父亲薛瓘为官平庸,年岁悠长渐渐失了圣眷。直至太子作乱,薛绍临危不惧率众力敌,近月余来天后赏赐不断,一时众人竞相艳羡。
      薛绍却自有忧心事。
      爱子叶儿周岁,生得极为健壮。妻子慧娘只道庙里求神应了验,亲自带上儿子前去还愿。不料这一去半月有余,竟没有了消息,连几位随行下人也不知去处。
      薛绍多番寻找无果,眼看一日比一日焦躁,偏偏圣意难违,只得强行按捺,对着满桌佳肴,又哪能下咽?太平冲他招手不得回应,只好瘪瘪嘴罢了。
      正想拉着李旦归座,正殿窃窃喧闹声陡然一静,韦氏脱下累赘山河地理裙,穿一件利索红襦回到席上,与太子一道敬酒,十分爽利。
      太平作恍然状挪到韦氏身边,低声笑道:“韦姐姐,你是怕显哥哥喝醉,误了你们的春宵么?”
      韦氏大羞,啐道:“你净胡说些什么!是天后派人叫我出来的,哪轮得到我自作主张?”自己心里尚且糊涂,连改口也忘了。
      “母亲?”太平一愣。余光里,清宁宫贴身小监疾步穿过人群,附耳天后说了几句,天后慈祥笑意愈浓,微微点头。
      小监于是站到殿外高呼:“二圣有令,宣上官婉儿上前听旨!”
      上官婉儿盈盈行前,伏在地上。
      “兹有上官婉儿,祖籍陕州,乃上官仪之孙,家中两代忠良,鞠躬尽瘁。今聪慧明妍,少有高才,实乃良妇。故赐为太子昭仪,待三年孝满,则以纳封。另赏玉如意四对,绸缎百匹,地一千倾。钦此。”
      上官婉儿朗声应道:“上官婉儿,谢二圣隆恩。”
      全场登时鸦雀无声,李旦手中酒杯无声滑落。
      李显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才慢慢将目光移向上官婉儿,仔细打量。
      韦氏一口凉气膈在胸中,眼圈霎时红了。见李显迷蒙的眼中逐渐带上笑意,登时气冲天灵。
      正想上前,被一旁的太平拉住,还是一贯听熟了的软糯嗓音:“母亲叫你出来,就是要让你也听见这旨意。”
      “快些好好笑着,”太平拍拍韦氏背心,不觉加了两分力道:“即便显哥哥和你做了太子太子妃,母亲的话,也还是要听的。”
      韦氏一凛,急忙端出笑脸无暇。这才发现一旁太平笑靥如平常,眉眼间和天后亦如平常相似。
      似乎一切如昔,又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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