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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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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玄大军开拔,边陲之战愈演愈烈。然乱世尚闻笑不绝,何况玉疆千里民生富庶。
再过数月便是二圣寿宴。二圣生辰相近,向来是一同过寿的,此次恰逢高宗五十整寿,是以早早就妆点起来。一时间,长安城内火树银花,竞夕欢腾。
而今晚最热闹的,莫过于城南上官府。西台侍郎上官庭芝之子上官青衣行毕六礼,正式迎娶刘家三小姐。
朝中百官来了大半,偌大庭院也挤得难以转身。英国忠武公李勣久卧病榻,不良于行,也亲自提了“佳儿佳妇”四字,制了红底金字牌匾送到。
刘仁轨年近耄耋,精瘦矍铄坐在首位,笑吟吟接过重孙女儿和重孙女婿的拜茶。一旁的上官仪年纪小他好几岁,反而一副打叠不起精神的疲惫模样。
上官青衣兴奋不已。早在文聘时去了女方家中,与长辈言谈间只觉一旁压抑呼吸的细微窥视,屏风上隐隐投射娉婷身影,摇人心旌。
几乎雀跃地扶了新娘回房,转身回到大厅,起哄声中连饮数杯,兀自唤酒。上官婉儿跟着母亲坐在一众女眷中谈笑风生,颇有兴味。
上官庭芝看着儿子一身喜袍耀眼的红,不知怎的心下一窒,悄悄退到人后去了内院发呆。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发闷。” 二十多年了,调侃声也还是老样子,听着都腻。
狄仁杰一手勾了一只酒壶,吊儿郎当晃到他眼前。
上官庭芝微微笑了:“有酒杯吗?”
虽说是喝闷酒,姿仪仍然一丝不苟,极有分寸。
衬得石桌那边对着壶口牛饮的某人举止粗鄙,风度全无。
狄仁杰酸溜溜:“假正经。也不知阿映看中你什么,死心塌地的喜欢。”年纪轻轻整日板着脸,严肃似老学究,三句不离四书六礼。
那样跳脱明亮的女子,偏偏就喜欢了他。
记得初初见面,三言两语便骗光了二人身上银两,大摇大摆扬长而去。还不忘轻描淡写几句挖苦,一向口舌如剑的狄仁杰给噎个半死。
心中存了坏主意时,总是眸子微眯藏住眼底狡黠,只言片语唬得人头晕眼花,唬不住就眉毛一扬,拔拳相向。
聪明中一点傻气,善变中一点固执,甚至豪爽仗义下的一缕伶俐自私,动静之间宛如勾勒京剧脸谱重彩泼洒,一笔一划都是艳丽嘹亮。
到底抵不过一个情字。
为他收敛光芒变得柔软,为他咽下委屈甘作偏房,为他操持家事足不出户。
为他多一根白发忧心沮丧,为他紧皱的眉头夜不安寝,为他拖着病体也要生下腹中孩子。
为他,在晦暗的大院里枯萎了年轻的生命。
她只是爱他。
上官庭芝手中酒杯一抖,衣袖登时湿了一片。
自她死后,家中再无人敢当他的面提到这个名字。
狄仁杰叹道:“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将那件事变成一个秘密。瞒住你,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女儿失踪的第三个年头,上官庭芝去了翠华山。除了安排寺里诸般训练事宜,数十座庙宇一一诚心拜过,祈求爱女平安归家。
下山途中看到鹿群远远奔跳,似有人影混在其中。不多时跑近,眉梢眼角都是阿映模样。
淡褐色的眸子,小小美人尖,尤其右边眼角泪痣将坠不坠,似乎眼里永远含了未尽的话,欲说还休。
鹿群哀鸣四散后,只剩上官庭芝抱住依呀叫唤挣扎的小人儿,泪如泉涌。
咸亨元年,长安治安堪忧,案件频生。狄仁杰就任大理寺卿时后第一道政令,就是沿街排查,肃清民风。一时间宵小竞相逃窜,原先清静的州府牢房挤得满满当当。
这一日逮着个人贩子,是长安出了名的老手,二十板子还没到肉,藏匿幼儿的地方全交代个干净。
事关人命,狄仁杰亲自带人搜查。十来个孩子最大不过三四岁,挤在狭小房间里哑声哭泣,看得人人心酸。
赃物一一起出,衙役手中捏着一团灰扑扑小褂儿丢进推车,被狄仁杰伸手一抄接了过来。
围兜上几朵梨花,独特绣法旁人不知,他却认得。
记得上官庭芝说过,女儿走丢那日,身上穿的便是这件。
只是围兜胸前仿佛被利器刺破,周围一滩陈旧血渍触目惊心。
再加二十大板,人贩子哼也哼不出来,只能颤抖着比比划划:数年前的确从西门胡同口抱走一个小女孩儿,可惜关在屋子里四下乱跑不慎跌倒,恰巧扑在针线篮子上,铁剪扎进心肺里,毙命当场。
人贩子好生懊恼,将孩子胡乱埋了,只是这围兜料子入手生温,显然价值不菲,留着虽无用,也没舍得扔掉。
西门胡同向内十余丈,狄仁杰步履沉重跨进上官府。
彼时上官庭芝正抱起上官静骑在头顶,教她执着竹竿去够树上的枣儿,打落脚边一地的生气勃勃。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冲她笑得开怀。
当夜,上官庭芝将自己关在祠堂里,整整三日一步不出。
上官静每日一早自己穿好衣服,便到祠堂门口规规矩矩坐着等候父亲。
再也等不来一个怀抱。
明明秀挺五官如出一辙。欢喜时都是眼底慢慢亮起,弯成好看弧度,再溢到微抿嘴边去。
可惜围兜时时眼前晃过,挥之不去。
越想遗忘,便越是痛恨。
昔有亡铁者,观邻子为贼。视其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铁也。
于是上官静不再像他的阿映。
数日后传来消息,回府刚刚年半的上官家二小姐身染重病,不幸夭亡。上官仪父子反目,相视成仇。
狄仁杰满心懊悔,唯有醉了又醉。
谁知八年后祭天大典上,上官静一身戎装鹤立三军,惊得当朝大理寺卿身躯一晃,冷汗随即爬满背脊。
这一场愧疚,竟似到不了头。
“无论如何,她是无辜。”苍凉语气打破二人沉默。
半个月里,上官仪仿佛猛然老了二十年。
是你一味认定了她,满心欢喜带回家中,尽力补偿。即便期盼成空叫人失望沮丧,她又何错之有?
因你的不甘与愤怒,便一步步推搡她到狼窝里,风光皮相下命若蝼蚁。还要哄得她心心念念,仍是保护珍贵如珠的家人。
那怕家人心中的自己,或为利刃,或为仇敌。
“上官老师。”长辈面前,狄仁杰收敛吊儿郎当性子站起问好,知道父子二人有话待叙,道:“时候不早,狄某明日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不由分说拉住上官仪身后二人便走。二人公差打扮,自然认得自家上司,跟着退到院外守住门口。
上官仪戴罪之身,不得随意出府,今日孙儿大婚,上官庭芝一早上书求情得了天后应允,派了公人看守上官仪前来观礼受茶。
大堂传来模糊喧哗,上官仪撑着儿子手臂慢慢坐下,缓缓道:“王伏胜家中抚恤,想必极是丰厚吧。”
“是。”上官庭芝顺从地低声回答,探身为父亲斟酒。
天后行事周到滴水不漏,上官仪等人唯一依仗的,不过是高宗心中赌气般的厌恶。及至王伏胜捧着确凿证据找上门来,心才放下一半,拟好旨意求见天颜。
蛇打七寸,世人皆知。既然抓住一击必中之弱点,何须苦苦另寻破绽?
不如捏造一个最大把柄,由得你们攥作必胜王牌,自认固若金汤胜券在握。
尔后一击即溃。
一个是行文自有规矩的当世大儒,一个是谋划慎密狠辣的野心大家,胜负早定。
心高气傲如上官仪,也不由诚心叹服:“天后不愧是天后,当真算无遗策。连青衣的亲事,时机也恰到好处。”
刘仁轨为官近六十载,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年过花甲尚能带兵出战,白江口一役以少胜多,大破倭国水师,百官中威望极隆。在他身后的,是朝堂中间派精英力量。
这场婚姻犹如小小筹码,虽不起眼,却使得原先平衡的微妙局势,开始新一轮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倾斜。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向顺从的儿子叫到跟前,告诉他即将会有一名贤惠的妻子,以及更加平稳的仕途。
“不,不一样。”上官庭芝捏着酒杯边缘,忽然充满恶毒的悲伤:“青衣喜欢他的妻子,青衣不会恨我。”
而我爱的那个人,不能身着霞帔坐在主房,通屋红烛中忐忑的娇羞的,等她的丈夫用包金秤杆挑起盖头,金剪剪下乌发来,细心挽作同心结。
只能坐进二人小轿从侧门进府,喜字也不曾贴一个。淡施粉黛坐在百子锦缎牙床上,看他慢慢走进,浓得化不开的甜蜜笑意。
她只是单纯的快乐。
而他,又有多难过。
连灵位也只能偷偷藏在祠堂角落,相对无言整晚枯坐。
远在上官仪察觉之前,他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
他转过头去,月门后的郑氏大半个身子隐在墙后,遥遥相望,不见悲喜。
长夜漫漫。
“静儿你说,父亲母亲贺寿那天,我送什么好?”兴致勃勃将收藏的宝贝倒在一堆,趴在地毯上来回拨弄。
一觉过后,太平还是那个粘人撒赖的太平。仿佛那日独立高台气度雍华的大唐公主,不过是酣睡时眼角儿挤出的一滴晶莹,抹在指尖上很快了无踪迹。
敢问公主一句,您这些宝贝里,哪一件儿不是二圣赐的呢?
阮姜又犯困了。
偏偏眼前两人一个挑拣挑得仔细,一个摇头摇得认真,精神都好得很。
对了,她还犯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