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晓笙风荻

1、1

　　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
　　对小镇安平的人来说，这个春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裸露的黄土地渐渐地泛起了绿意，零星的野花也在阳光中露了头。然而华北的风也如约而至，夹杂着沙尘，吹得人抬不起头来。
　　局势的紧张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里，半年来日军在东北的猖獗以及不久前上海动荡的消息不是不曾传到这里，但大多也只是作为了热血青年茶余饭后的谈资。至于更多的人，宁愿去关心关心镇前小河的水位怎么还不见涨，眼看着，怕又是一年春旱了。
　　所以那辆军用吉普在小镇的街道上飞驰而过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只有一些孩子好奇地探头张望着。人们都只知道这车是省里新派来的驻军司令，至于他为什么来，来做些什么，也都没人在意过。
　　但不管怎么说，省里来了个大人物，总会有有心人想要交结。此时这辆吉普驶向的，便是安平的第一大户钱家。

　　这安平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算很小，平日的倒也是热热闹闹的，各类生意也一应俱全。而镇里这些商家的利润，却一多半都落入了钱家老爷钱洪的口袋里。钱家在安平本就是大户，这几年在钱老爷凌厉的手段下更是兴旺起来，没有哪一年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也难怪那钱老爷是越发地富态起来，走在路上要占的道也比一般人要宽上几分。
　　可今日却是不巧，吉普车到了钱家门口的时候，钱老爷正去了店铺视察，连大管家都跟了去。听到门口的车响，有下人迎了出来，却是满脸的难色：“原来是杨司令大驾光临，真不巧，我家老爷今天...”
　　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新任驻军司令杨毅，后面跟着他的书记官。杨毅像是没听见那下人的话，径直往院里走。
　　那下人哪敢拦他，只得唯唯诺诺地紧跟在他后面，不住地解释道：“杨司令，我家老爷今天不在....杨司令...”
　　钱家的院子虽然宽敞，奈何杨毅只管埋头向里走，没几步也就进了客厅里。他在右手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方问：“你家老爷昨天就给我送了拜帖，怎么今天我亲自来拜访他，他反倒避而不见？”
　　“杨司令您误会了。”下人忙陪笑道，“我家老爷实在没想到您今天会来，所以一大早上各家店里看看去了。他还想着，晚上回来的时候摆一桌酒席，给您接风洗尘呢。”
　　钱洪也真的是没想到，这杨毅会亲自登门。昨日杨毅一到镇上，他就给递了拜帖，是想表示亲近。他琢磨着，杨司令怎么也要休息整顿着几日，才有工夫出来见他。没想到这才第二日，杨毅就亲自上了门。
　　杨毅冷哼了一声，道：“你们家，就没人在了吗？”
　　“这...”那下人正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从后面进来了一人。
　　“怎么了，小六子，这是谁来了？”
　　来者是一很年轻的女子，被她喊作小六子的那个下人见了，忙低头道：“三太太。是杨司令来拜访老爷来了。”
　　“原来是杨司令啊。”女子眼神飞了过来，打量着他。
　　杨毅来之前听说过，钱洪上个月刚娶了第三房太太，想必就是这位。这女子穿着水红色掐腰绣花小薄袄，倒也俏生生地有种泼辣的美。
　　“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杨司令果然是年少英才，英俊潇洒得很啊。”女子说着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言语间颇有些佻达。
　　这三太太出生于小户人家，因生得美被钱老爷看上娶了进门，可平日的言谈举止私下里常遭人非议。小六子看杨毅微微地皱了眉，额上早已忍不住冒了汗。
　　还好杨毅没有搭她的话，反倒是问小六：“你家大太太在吗？”
　　“大太太去世多年了。”小六忙答道，“现在只有二太太和三太太在。”
　　“那就请你家二太太出来吧，来客人了，老爷和管家不在她不出来接待吗？”
　　“是，我这就叫人去请。”小六忙差了随三太太来的那个丫头去把二太太叫来。不多会儿，就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小六暗地了松了一口气。
　　二太太的为人处世，一直是被众人所称道的，这些年老爷虽已不宠爱她了，但总算也是以礼相待，下人们遇事也很尊重她。她这一来，今天应该就不会出什么乱子了。
　　“杨司令。还不给杨司令看茶。”二太太一进门，与杨毅打过招呼后就对旁边的下人命令道。
　　小六这才想到自己经常忘了这最基本的礼数，忙去命人送了茶上来。
　　二太太又扫了一眼坐在一边的三太太，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老爷不是说让你今天去看望一下孙太太吗，听说她病了好几天了。”
　　三太太也知道这是想赶她走，虽不情愿却也不好说什么，站起身斜了她一眼，一拧小蛮腰蹬蹬蹬地往后院去了。
　　她这才坐下，看杨毅正望着她，笑笑道：“杨司令今天来得真是不巧，老爷他正好去店里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杨司令且坐着喝茶，要是等不及呢，等老爷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他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访。”
　　话虽说得婉转，暗里却已有了逐客的意思。
　　杨毅仔细打量她，她细看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却显得比三太太年长了许多，穿着深色的旗袍，眼神有些冰冷，虽是笑着，却仍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杨毅低头抿了口茶，笑道：“不妨的。”
　　他不说要走，她也只好陪着，却不说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杯中的茶。
　　不知为什么，杨毅倒觉得她眉目低垂的样子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像谁。
　　茶饮过一道，杨毅站起身来：“既然来了，二太太不领我们参观参观吗？”
　　对他提出的这个要求，二太太倒也不吃惊，随着站起来：“既然杨司令有这个兴致，就这边请吧。”

　　钱家大院果然是大，内院里又分为好几个院落，有不同身份的人住着。但转来转去，其实也都不过是差不多的房子，换作旁人定然早已决定单调乏味，偏那杨毅一言不发，一直由二太太和几个下人陪着四处走。
　　正走着，又到了一间院子，一进门，迎面便见一树梅花烂漫地开着。梅花能生得如此繁盛已是难得，况且是在华北这地方，这样的一树梅花实非寻常物。
　　“这是我住的地方。”二太太的声音在一边淡淡道。
　　杨毅走到树下，轻轻地抬手，有粉白的花瓣缓缓地落在了他手心。隐隐地幽香飘来，仿佛有声音在喊他：“小芨，别摘那花，不然你小玉姐姐要不高兴了。”
　　他转过身去：“向二太太打听个事，原先镇上有家林氏典当铺，不知道他们家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二太太波澜不惊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一丝惊愕，但很快又平静下来，道：“那家铺子早在十二年前就卖了人，林家的人，也早就散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杨毅点点头，负手踱出了院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参观的兴致，盲目地走了一阵，他终于站住：“今天就先这样吧。谢谢二太太的招待了，杨某改日再来拜访。”
　　话说完，便领了书记官，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