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缘录》而水

9、番外： 星夜

　　一

　　二十五年前，我只有六岁。父母双亡，一人流浪在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混着日子。

　　早期的记忆十分模糊，唯一清晰的感觉只有疲倦。很多时候我没有饭吃，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死亡的来临。

　　师傅后来曾对我说，她看到我时非常震惊，实在想不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眼神竟会如成人一般，沧桑而落寞。

　　在她眼里，孩子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如同她身边那一个，粉瓷般的玉人儿。

　　六岁那年，我遇见了她们。

　　从此改变了一生。

　　二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笑笑地看着我，双眸如玉石一般清亮。一身红衣格外耀眼，径自在寒风中染出一抹暖色。

　　“……”

　　我抿紧嘴唇。

　　“饿了吧？”

　　香喷喷的糕点递到手边，我抬头一看，她的眼里没有同情，没有鄙夷，有的只是如朋友一般的关切，一时间，我竟看得痴了。

　　“璇儿？”

　　呼唤声传来，闻声而来的是一个中年美妇，和身旁的人儿眉目之间倒有几分相似。

　　“娘！”

　　红衣女孩半是撒娇地扑进她怀里，看看我，又看看她，眼里满是恳求的神色。

　　中年美妇一看之下，早明白她的意思。望向我的眼神里，却有些犹豫。

　　我再不迟疑，扑通一声跪下。

　　“请夫人收留！”

　　良久，听见她幽幽一叹，“起来吧。”

　　抬起头，她身旁的红衣女孩正看着我，一双丹凤眼里满是笑意，那样的笑容，如同三月和暖的春风一般缓缓拂过。即使是现在，我稍一闭眼，也能准确地回想起当日的每一个细节，还有她不变的笑颜。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我成了嵩山神武观的座下弟子。

　　三

　　我没有名字，师傅给我起了一个，浚，赐姓慕容。她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的眼瞳深不可测，完全不似一个六岁的小鬼。大多数时候师傅是很好的，虽然脾气不甚好。

　　“我叫璇玑，北斗七星里面的那个璇玑。”

　　她又在笑，眼里满是飞扬的神采。“你呢？”

　　“浚。”我淡淡的说。

　　“好冷清的名字，娘怎么给你安个这样的字来。”她皱着眉，不过很快便舒展开来，“要我说，你该叫烨，星烨！”重复了几遍，她看着我，忽地展颜一笑，犹如盛开的海棠，“以后我就叫你烨，可好？”

　　“好啊。”我也笑了，“随你怎么叫。”

　　她比我大四岁，却全无姐姐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她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神武观少主，纵然心地善良，聪明伶俐，却少不了有些骄纵的蛮横。

　　后来的几年，该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在嵩山上修习术法，春赏百花，夏临幽涧，秋伤红叶，冬候白雪……

　　有一次和她一起去赏桃花，漫天的花雨中，她突然问我：“烨，你可有喜欢的人？”

　　我大窘，语气里满是被看穿的狼狈，“没……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转过头去，语气难得有些低沉，“昨日是爹的忌日，娘又醉了。年年如此，不知她何时才能走出来……”

　　复又微笑着说：“倘若是我，必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决不让他先我而去。烨，这么多年，我每每看见娘，只觉得心如刀割。那样的痛苦，我再不愿承受第二次。”

　　我看着她坚定的脸，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喜欢的人，我早就有了。可你呢？那个值得你生死相随的人，会是谁呢……

　　四

　　到我十二岁那年，中原武林终于出了一件大事。

　　巫山神阙宫宫主占出幽煌现世，人世将有大劫。于是召集中原各派齐聚西域，共商大计。我因年纪太小不能随行，甚是苦恼。

　　“烨，别苦着一张脸啦。乖乖等我回来，我会带很多好吃好玩的回来给你噢。”她笑靥如花，象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我心中气苦，却也无可奈何。“哪，说好了，你可不能空着手回来见我。”

　　“当然当然。”她拉过我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慕容家的小姐什么时候骗过人了？”说着挥挥手，走到师傅身边去了。

　　只留下我呆立在原地，一阵怔忡。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八年。

　　师傅回来的时候，身边再没有她活泼的身影。

　　晴天霹雳般地，听到了她陷身罗睺城的消息。那一刹那，整个世界仿佛都摇摇欲坠。

　　可是我不能倒下。师傅自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大夫说，她是思虑成疾。我心中明白，师傅心中的苦处，比之于我只会有多无少。我是男人，绝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退缩。何况，紫云崆峒两派早就对我们虎视眈眈，师傅病倒，更是半分不能大意。

　　强打起精神，我和观中弟子一起努力着，让这中原术法第一大派维持正常运转。平日里也尽心照料着师傅，说些宽心的话。其实倒并不是故意说这些话，只因我心里执拗地认为，她不会死。答应我的承诺一个都没有兑现，她怎么会死呢。

　　夜里总是独自一人上山修习，我要变强，只有这样，今后遇到类似的情形，我才有能力去保护她。

　　那是我毕生的心愿。

　　五

　　她终于回来了。带着一柄红色短剑，和一封书信。却不是给我的。

　　见到我的时候，她似乎愣了一下，有些迟疑。

　　“你是……烨？”

　　我点头，八年的时光过去，我已经是眉目硬朗的青年了。她却还是当初走时的那个样子，仿佛这八年的光阴，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迹。

　　“呵”，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对不起阿，回来得太急，竟是把先前答应你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关系。”我淡淡地应着。“回来就好。师傅日日惦记着你呢。”

　　不知为何，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变化。而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不仅仅是时间。

　　她又笑，却不似以前那样纯粹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我去瞧瞧她。”

　　师傅很是高兴，爱女失而复得，该是她这许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我远远地站着，听见她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璇玑仍如以往一般趴在她的膝头，仿佛还是以前那个爱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小女孩。但是我知道，已经不是了。

　　不经意间，许多事情早已改变，再回不去从前。

　　六

　　我一直觉得，她并不快乐。

　　虽然她在人前依然是那副活泼的样子。师傅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私下曾经找过我问我缘由。而我，只有苦笑。虽然我们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自她回来以后，这层关系就不复存在，我们早没有了往日的默契。

　　她时常抚摩着那封书信，仿佛那是谁给的定情信物一般。每每看到，我的心脏总是一阵抽痛。

　　没过多久，她就下山去了。回来就再没见过那封信，还有她带回来的朱红短剑。

　　我猜测可能是谁将这些东西托付于她，而她现在也已完成了嘱托。无论如何，那个嘱咐她的人，必然对她极为重要，但我始终不知那人是谁。

　　时光飞逝而过，师傅已经开始操心她的终身大事。接连几个世家均来提亲，但她始终不置可否。

　　“浚儿。”

　　“在。”

　　“年轻一辈的弟子里，就只有你和璇儿最为突出。这些年来，我深知女人做主背后的苦处，也不想璇儿再步我的后尘。你和璇儿自幼交好，我想过很久，有意将她许配给你，由你接任神武观观主之位，如何？”

　　我大震，抬眼望去，师傅的神情却是一片平静，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垂下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全凭师傅做主。”

　　七

　　“我不嫁！”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似一声闷雷，响在门外的我心上。

　　“璇儿，不许胡闹。”师傅的声音。

　　“娘！”她的声音已是带着哭腔，“你明知我……明知我……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为何还这般苦苦相逼？真要女儿以死明志么？”

　　我再听不下去，推门进屋，向师傅磕了三个响头。

　　“请师傅成全师姐。浚儿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师傅恩重如山，慕容浚自当结草衔环，为神武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师傅愣了愣，随即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声音竟是苍老了许多。

　　我一颤，疼痛的感觉从心底渐渐蔓延开来，却不敢抬头。

　　“谢师傅。”

　　以后的日子，平静了许多。在我的力主之下，师傅还是将观主之位交给了璇玑，而我作为首席弟子，辅佐她处理关内的日常事务。

　　有一次向她汇报完工作，她定定地看着我，语气有些感伤，“……烨，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微笑。“有阿，你答应的东西，我一样都没见着，当然恨你。”

　　她笑起来，“你还是这么小气！”

　　我们相顾狂笑，再无顾忌。

　　八

　　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热衷于打听殷氏父子那场神魔之战的英雄们的近况。

　　每次接到玄鹰传书，便急着展开，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直到那一日，我见到那个人。

　　老远老远，就听到她的声音。

　　“娘！娘！您快出来，看我把谁带来了？”语调里满是兴奋。

　　我走出房门，便看见她身后一个高大俊秀的身影。一袭黑衣裹身，左手的钢爪闪出点点寒芒。金色的长发随意拴在身后，一双罕见的蓝瞳摄人心魄，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而额头上那血红的三点朱印，更是为他平添几分邪气。

　　“一见夏侯误终身。夏侯公子，璇儿可是因为你的缘故，接连回绝了好几桩天作之合的亲事呢。”

　　呼吸一滞，果然是他。

　　神魔之战中，身份最为神秘的金发邪术师，夏侯仪。

　　原来，一直在她心中的人，便是他。

　　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直想狂笑，直想狂嚎。末了却只有低低的一句呓语，“罢了，败给这样的人物，我也认了……”

　　夜宴。师傅早早就退了席，歇息去了。我想她可能是看着我们这样的相处模式，心里烦闷。夏侯仪只怕是心中另有所系，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璇玑……她是幸福的。我看得出来。她脸上的光彩，我在这十多年来一次也未曾见。你的芳华绝代，你的璀璨容颜，果然是要留到他面前，一次盛开么，即使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今夜的嵩山，难眠的并不仅仅只是你们两人啊……

　　九

　　她执意要随他而去，去那凶险难料的地界。

　　师傅思虑再三，终是点了头。其实她是个很好的母亲，虽然个性鲁莽了一点，很多时候处事也没有多少原则，但是作为母亲而言，她很疼爱自己的孩子。

　　璇玑来向我道别的时候，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捧出一个漆黑的木盒。

　　“是什么？”她有些好奇。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笑笑。

　　木盒开启，一方美玉静静地躺在那里，环绕着氤氲的雾气。

　　“九阳煌珠！”她惊叫，“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不在的那几年，访遍天下替你求的。”我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你。如今你去地界，应该会用得着。”

　　她低头不语，再抬头看我的时候眼里已隐隐浮出一层水气。“烨……你为何要对我那么好？”

　　我静静地微笑，“……因为你是我师姐啊。我慕容浚这一辈子就只被你一个女人骑在头上……”

　　“你！！”

　　看着她的笑颜，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递给我糕点的红衣女孩，同样深邃的眼睛，同样美丽的笑脸。

　　因为……你说过，若是有你所爱的人，你必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既知你的心意，我又如何能不作些准备呢。至少，能够让你追随他的步伐再轻松一些吧。

　　十

　　她走之后，我夜夜对着漫天的星光出神。

　　“我叫璇玑，北斗七星里面的那个璇玑。”

　　“要我说，你该叫烨，星烨！以后我就叫你烨，可好？”

　　“烨，你可有喜欢的人？”

　　“烨，别苦着一张脸啦。乖乖等我回来，我会带很多好吃好玩的回来给你噢。”

　　……

　　其实我最想说的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我永远不会如你一般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我只会在这嵩山顶上，星夜之中，等你回来。

　　若你有一天累了，倦了，走不动了，千万记得，我一直都在这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