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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萋萋满眼俱别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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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兰却浑然不觉丈夫心中翻江倒海。伊近来懒懒的、诸事都提不起兴致,又怕人烦、丈夫多讲两句就禁不住蹙眉头,又觉得胸口闷闷的、只盼能无人处清清静静地理一理心事。
这天收拾完了午饭,苗人凤自去练拳,南兰哄得若兰睡下、又嘱咐奶娘陪着歇中觉,接着便拿了一个绣绷子在窗棂前扎花。心中不自觉又数起田相公走了多少日子了。正数到与田相公别后过小年,忽听得窗外鸟喧,展眼一望,却是一对白头鹎围着一簇粉嫩的羊蹄甲扑腾得正欢,不由点头:“又是一春了。今早韩阿姨去洗衣,怕也是绿茵夹岸了。”
便想起田掌门在时,这羊蹄甲还未开花。当时已是孟冬,天阴得厉害,田相公在褂子外又罩了件石青色绣双锦鸡戏芙蓉的缎面斗袯。自己见了不觉就问起北国冬日的景象来,田相公便随口吟了一句“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哪曾想话音未落、自己就一声阿嚏,田相公便笑“岑嘉州果然笔力惊人”。自己忙低头羞红了脸,忽就背上一热,原来是田相公把他的莲蓬衣解下来给自己披上了。那斗袯乍离了人,还暖得紧……
南兰正想得出神,谁知小若兰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攀着伊的裙子就往上爬,边爬边问:“妈妈在干嘛?”南兰赶紧把手里针线搁过一边去。小若兰在妈妈怀中甫一坐定、回身就往窗前几案上凑,对着上面的家什伙一通拨弄。南兰刚拦下这个、她又抓起了那个。小家伙一刻都不消停,才刚把针线蓝里绣得一半的荷包掼到地上,又觉笔架上搁的狼毫有趣,便一爪子拖过来再不放松,哪管上面的墨汁糊了一身。
南兰急着来掰若兰的手,口里道:“你又不乖!”。还没撕撸开呢,若兰忽又瞧见案边花样子里露着一方秋香色纸头,便立刻伸了另一只手去扯那纸尾巴。南兰赶紧来夺,到底没有小若兰手快。那本是一页信笺、比一般纸厚实,只是花样子夹得太紧,小若兰劲又使得大,刷拉已被撕掉半边。
小若兰握着半截纸头正要得意:“妈妈抢不到!”,南兰已经变了脸色。伊将若兰往地上重重一放、气急败坏地道:“拿来!” 若兰哪里见过母亲这样,登时小脸蛋垮下来,瘪瘪嘴就要哭。南兰更气道:“你撕坏东西还哭!还不拿来!”小若兰立马嚎啕起来。
正闹着奶娘来劝。原来伊正歇中觉呢、忽听到动静,睁眼一瞧、若兰没了,忙趿拉着鞋赶过来。若兰见是奶娘、越发哭得狠了。伊忙把若兰搂在怀里,又哄着小丫头撒开手,见不过是为半截纸头,便心疼道:“妈妈坏,我们不和妈妈顽了,我们去洗手咯,看兰兰糊成花狸猫咯,别哭咯,我们去洗手换新衣服咯。”边说边把若兰抱了出去。
南兰听奶娘数落她也不答言,只急忙将纸头展开,但见好好一篇章草已斜着拦腰破成两半,一半尚还好、另一半被小若兰捏得稀皱,上面题记“辛未年立冬,闻贤嫂细诉旧日游船气象,犹如亲历,特录欧阳文忠公《罗敷媚》一篇,以慰嫂嫂离愁。”清清隽隽数字、已被几抹新添的墨汁糊花了好几块——是若兰握了狼毫的小脏手干的好事!
南兰心疼地将两片纸细细抹平,又拿熨斗压了小心搁在高处,直后悔当初怎么不把它裱起来。但一想到若专为这个去裱画铺又兀自先怯了。那上面虽没写什么,可要让铺里的掌柜、伙计们看见了,羞也羞得死。
等到挨过晚饭,南兰又搬矮凳将信笺取了下来。此时纸片已经压得服帖,伊便剪了几幅一指来阔的同色纸条、贴在拼好的残片后,拿新鲜浆子密密糊了。虽已补得极为小心、到底难比从前,笺上灵动的笔力蜿蜒到拼贴处、气势就断了。南兰尽量无视上面的墨团斑点和锯齿般的裂痕,将词又呆呆地读了一遍: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这原是田相公动身前几日抄了给伊的,想起当日跟彼谈及幼时常同爹爹游湖。爹爹和几位酒友并佑酒的女娘在船头宴席上杂坐,猜枚划拳、击鼓传令、起坐笑闹、无所不至。自己便跟着奶娘丫鬟们在船后的雅间里看西湖两岸的风光。
一次爹爹叫了几个女清客过来作陪、大家彼此顽笑。奶娘就问:“人人都赞西湖好,你们天天在湖上坐着,想必又是一番滋味。”其中一个女仙就道:“这西湖可是诗词文章里堆出来的。你们听前面几位老爷,一树柳一枝花、他们都要宝贝得评头品足好几遍嘞,哪再经得住这有山有水的景致!这文人呀跟我们一样,也是爱凑趣的。今天你既写了一首游兴诗、赶明我也要跟一句泛舟词,写着写着可不就越捧名声越大了嘛,哈哈。要我说在这,净看的人家的坟头祠堂咯。你放眼瞧,从苏堤上数过来,苏小小、冯小青、孙花翁、岳王爷父子、于少保、张将军、慧礼禅师……啧啧,都数不过来了!”说完大家都发笑。
南小姐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因此记了,又忍不住跟田相公学说出来。田归农听了点头道:“俗哩中也有几番见识。”南兰又说起那女仙极会唱小调,“嘚嘚”声连绵不绝、溜得又圆又亮。田归农就问:“可有嫂夫人这口苏白软糯得好听?”南兰恨他轻薄,忍不住娇嗔道:“叔叔满嘴怪话!”彼就哈哈得意道:“这可是夸人的好话,倒要讨教嫂嫂,是哪里坏了?”南兰窘得要不理他,他越发笑嘻嘻地往跟前凑,满嘴的浑言浑语,嗐,真是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