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躲在墙根的小虫子低低的叫着,舒慕端着茶和糕点不紧不慢地走着,灯笼在晚风里摇摇晃晃,吹得她的影子也左右摇摆起来,几只流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屋檐下绕了几圈又飞进了院子里的草丛。舒慕不禁停下脚步,环顾一眼四周的宫殿、庭院、宫墙、以及更遥远的夜空——转眼就盛夏了。入宫三月余,舒慕所认识的人、所去到的地方都极其有限,日子简单而规律,那些原本是主事女官分内的琐事并不用她料理,她多是在御书房伺候皇帝,奉茶、磨墨外,就是随意看看书;皇帝若不去妃嫔处,便侍奉进膳;有时皇帝去御花园闲逛,也会叫上她随侍左右。这近乎单调的生活居然也飞快地向前奔跑着。舒慕微微一笑,拐进了书房。
卞玦难得不在批折子,捧着本书在看,见桌上多了只茶碗,抬头看一眼舒慕,神色便柔和下来:“今儿让人送了些冰去你屋子凉着,可好?”
舒慕把一碟山药糕也放下,对上卞玦的视线,笑着点点头,将山药糕略推一推:“新制的山药糕,我觉着比先前的粗粝些,口感倒更好,皇上尝尝。今儿的茶也好,轻但不浮,和山药糕正好互补。”
卞玦笑着端起茶碗:“你说好那果然好了。”
“皇上今儿不批折子了?”舒慕说着转到卞玦身后,在书架前来回看着。
“恩,西部战事顺利,今天就看看书。”
“那皇上不去瞧瞧娘娘们?您有日子没去后宫了。”舒慕还盯着书架挑着要看的书。
卞玦放下手中的书,走到舒慕身旁,从她面前的架子上抽出本书:“你昨天不就看的这本么,慢吞吞地找什么呢?”
舒慕有点尴尬地去接书,但卞玦抓着另一边并未松手,舒慕一扬头:“劳皇上惦记。”
卞玦绷着脸顿了几秒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瞧你这拐弯抹角的劲儿……”
舒慕夺过书,刚要分辨,海富安走进来:“皇上,张守龄大人求见,说前线有要事启奏。”
“这么晚……让他进来吧。”舒慕听得朝中有人前来,正要告退,海富安瞟了她一眼,又接着说:“皇后娘娘也在殿外候着……说担心皇上劳碌,做了点夜宵……”
卞玦皱皱眉:“她真是何苦来……舒慕,你出去的时候把皇后的夜宵接了,和她说朕还要见大臣,让她先回去,朕得空再去瞧她。海富安,让张守龄进来。”
“是。”舒慕和海富安一起答到,退出了书房。
御书房门前,皇后与太尉张守龄正在等待,海富安引张守龄觐见,便只剩下舒慕和皇后,还有几个随侍的宫女。舒慕走到皇后跟前,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安,皇上尚有政事要与大臣商议,说让您今晚先回,得空了就去瞧您。”
皇后微微昂着头,挑起眉:“我在这儿等着就是。”
“皇后娘娘,您精制的夜宵不妨先交与奴婢,皇上议完政事,奴婢会立即奉与皇上。夜深风露重,皇后娘娘珍重玉体。”舒慕垂首恭顺地说道。
“哼,算来算去,皇上竟是天天翻的你的牌子。”
“皇后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是区区一介宫女,连侍寝资格都无,遑论承蒙圣恩……”
“别给我装傻!”皇后干脆地打断舒慕的话,“妃嫔不得踏足御书房,你倒仗着是个奴才成天往里钻,我道宸妃、良妃要恪守本分,没成想被你寻了空子,日日狐媚惑主!”
舒慕双手不禁攥紧,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压住声音的波澜,方回道:“奴婢每日只是尽己本分,为皇上奉茶而已,皇后娘娘所言实不敢当。”
“奉茶?你倒是奉的用心!舒思远是个有想法的,巴巴地把女儿塞进宫里,是指望你当个妃子呢!没成想还是个奴才的命,现在只能指望你生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晋为主子吧?可宫里是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么?!”
舒慕这次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皇后,缓缓说道:“皇后娘娘,我是奉旨入宫选秀,蒙皇上恩泽得以为皇家效力。娘娘说我是凭我爹之力得以入宫,那要置皇上旨意于何地?岂不是说皇上了无圣裁,不过是受人操纵?”
“你……”
“你们外面倒比我们里面还热闹!”卞玦突然出现在御书房门前,冷冷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皇后连忙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恕罪,臣妾担心皇上圣体安康,不过想送一碗雪梨莲子羹,就被舒尚宫左右阻拦。臣妾说了两句,她便顶撞起臣妾来。”
卞玦皱着眉,不耐烦地听着皇后辩解。舒慕只是垂首站着,面目模糊,卞玦望了她一眼,长长地叹口气:“好了,皇后,朕都知道了,今天朕乏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莲子羹给海富安吧,朕会吃的。”
“皇上!”皇后心有不服。
“你是皇后,跟一个宫女争什么!也不怕失了身份!”卞玦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皇后离开,舒慕这时抬头望了卞玦一眼,差点掉下泪来,卞玦只是很轻微地摇摇头,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你倒是个会享福的。”
舒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卞玦一身便装正站在躺椅前,低头看着自己,她揉揉眼,站起来屈膝行礼:“皇上万安。皇上若有吩咐让海公公来传便是了,何必屈尊……”
卞玦伸手扶起舒慕:“得了,得了,心里有气就直说,天天拿这些陈词滥调敷衍我,要不就是身子不爽告假,你倒成了这宫里架子最大的人。”
“奴婢不敢当。”舒慕正欲屈膝,无奈被卞玦拉住,只能低头。
“算了,算了,和我到园子里走走。”
舒慕张嘴正要回答,见卞玦瞪了自己一眼,知趣地住了嘴,跟着卞玦出了屋子。
夜已深,御花园阒静无声,唯有草木摩挲、夏虫低鸣,沿路的宫灯烛火摇摇,映出浅浅的人影。卞玦走得轻,舒慕也跟得轻,弯弯曲曲的青石路隐匿在黑暗中,好像有了无限心事,辗转蜿蜒,仿佛改变了阳光下的走向,要奔向人所未知的远方。卞玦走得慢下来,舒慕也跟得慢下来,卞玦停下来,舒慕也停下来。
“这儿流萤最多。”卞玦的声音被点点萤光照出温柔的光晕,融得这暗夜澄澈而清明。
这一小片池水隐在山石竹林之下,自外河引至宫内的水流沿着崎岖的假山汩汩而行,自池塘的一角掉落下来,溅出微小的水花。几朵睡莲沉沉地睡着,不知每一晚流萤都会探访此处,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一闪一闪的细碎光芒欲说还休,让这了无月色的夜晚也无法掩盖自己梦中的一颦一笑。
“比乾元宫的可好?”卞玦问道。
舒慕抬头看着卞玦会意地一笑,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乾元宫的也自有它的好处。”
卞玦也一笑:“哟,这是消气了。”他重新看向水面之上飞舞的流萤,“舒慕,我自小生活在这里,我清楚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既然让你入宫,就会好好待你、尽力护你周全,但这里毕竟是皇宫……”停顿片刻,“慕儿,你怎样都好,就是别和我端着,我受不了……这儿每个人都端着,都端着……”
舒慕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地环抱住卞玦,倚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卞玦从自己的喃喃絮语中回过神,微微一惊,然后也抱住舒慕,吻了吻她的头顶,觉得心下安稳。
“你为什么会入宫选秀?”卞玦望着怀里的女子,想起三年前初见的元宵夜,“难道之前没有心仪的人么?”
“还不是皇家规定15至20岁的在籍女子都得参加么。”舒慕把头埋在卞玦胸口,闷声答道。
“我可是知道你们有各种方法来躲呢。”卞玦微微一笑。
舒慕挣开卞玦的双臂,仰头直视他的双眼:“皇上这是要吃醋么?”
卞玦不禁笑出声来,握住舒慕的手:“朕倒成了妒妇么?”收住笑声,他柔和地说,“慕儿,我只是想知道过去的你。”
舒慕低头想了片刻:“曾经有过婚约……也算不上婚约,不过是少时约定罢了,其实那时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太明白。”
“那他为什么没有来娶你?”
舒慕淡淡一笑,回避掉卞玦的目光:“他总归有更好的前程。”
“他若守约,我大约就等不到你了吧。”卞玦握紧舒慕的手。
“该遇到的总能遇到的。”
沉默许久,卞玦问道:“那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每一日皇上不都与我在一块儿么。”舒慕说着轻轻倚在卞玦肩头,却又望向无限广阔的夜空,长久地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