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夏实言

4、第四章

　　顾萤是在碎碎的低喃声中醒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白色的墙壁。

　　“啊！妈咪你醒了？”一个小脸蛋迅速地凑近她，又惊又喜地叫道：“真的醒啦！太好了！妈咪你不要动，你不要动，我去叫医生，你千万不要动啊——”

　　顾萤脑袋清醒了些许，这里，是医院的病房，她进医院了？也就是说昨晚……

　　在她还在回想的空当中，门外的走廊里传进来了诺诺焦急的声音。

　　“阿姨，你快一点！快一点！我妈咪她醒了……”

　　“阿姨你快一点啦——”

　　“这边！阿姨这边——”

　　很快，诺诺拽着一名护士急匆匆地跑进来了。护士来到顾萤的床边查了查输液瓶，再看看睁着眼睛的顾萤，问道：“觉得好些了吗？身体有没有不适？”

　　“我……很好……”

　　“幸好被送来的及时，你昨天食物过敏得非常厉害，给你洗了胃知道吗？”

　　“哦……不好意思了……”

　　“阿姨，护士阿姨，我妈咪身体没事吗？”诺诺拽了拽护士的衣角，担心地问，“她什么时候能好呢？”

　　“小朋友，不用担心的，你妈咪现在已经好了，输完这瓶药水后随时都可以出院，放心吧。”

　　小萝卜头一脸重负释然的样子，“太好了，吓死诺诺了！太谢谢阿姨了！！！”

　　“真是个好孩子……”

　　护士笑着摸摸诺诺的小脑袋，转而又对顾萤说：“你昨晚被送进来后，你老公和儿子就一直守在这里了，你可把你这个儿子吓坏了，你看这个小娃娃一夜没睡好眼圈都黑了，从昨晚开始嘴里一直嚷着妈咪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的……看着都让人心疼……你以后可要注意点了，不能吃的食物千万不要碰，食物过敏也不是闹着玩的事……”

　　顾萤早在她说话的开头就怔住了，不为别的，只为她口中的称呼。但当着诺诺的面前，她也不方便解释，所以顾萤只能稍许抬起脑袋想寻找宋家铭的身影。

　　但是却无果。

　　“诺诺，你爹地呢？”

　　诺诺摇摇头，“爹地说他出去一下，让我在这里看着的。”

　　“他去给你开抗过敏的药物了，刚才他还找医生询问了你饮食的注意点，还问要不要给你做个周身检查呢……你这个老公真是没话说了，人长得俊朗不凡跟个明星似的，对你的照顾更是细致周到，其他护士看他一晚上都待在这里没合眼……真是幸福啊，有个好老公，还有个可爱的乖儿子……”

　　顾萤听见后觉得心里很是愧疚，她竟然为他制造了这么多的麻烦，特别是他刚回国已经是很辛苦的了，竟然还不得已要在这里熬夜照顾她……

　　顾萤想着想着就更觉内疚了，她伸手摸上诺诺带点倦意的小脸蛋，“诺诺累了吧？”

　　“诺诺不累的，只要妈咪健康就好……”小萝卜头摇摇头握上顾萤的一只手，然后趴在枕头边盯着顾萤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咪你没事了吗？……”

　　他紧张的样子像是生怕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顾萤安慰地报以一笑，“没事了……”

　　“真的吗？”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嗯，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顾萤又伸出另一只手摸摸诺诺的小脑瓜，“真的是真的没事，比黄金还要真哦……”

　　哪知诺诺听到顾萤的再三肯定后突然就哭了。

　　“……呜呜呜呜……”

　　顾萤被吓了一跳，“诺诺？怎么呢？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诺诺只是摇摇头，却越哭越凶。

　　顾萤紧张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诺诺，怎么了？不要吓我啊，出什么事了吗？”

　　一旁的护士见状立即上前制止她的行动，笑道：“看你这个做母亲的人，连儿子都不明白吗？他这是真的紧张坏了，现在听你说没事，一下子全身心都放松了，当然哭出来了……哈哈……没事的……没事的……你好好挂水别乱动……”

　　“嗯……妈咪没事了……太好了……妈咪不要离开诺诺……诺诺会害怕……”小萝卜头边说边哭，眼泪像是开了的闸，怎么也止不住了。

　　这个孩子昨天还在为自己手上的一点伤而哭，现在又在为自己哭了，书上说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在为另一个人哭，而另一个人又会为另外一个人哭，那么为顾萤哭泣的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个小萝卜头了。顾萤再也没有想到她缺少的亲情会从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得到，也许从某个角度看，她和诺诺都是一样的，因为一样，所以她更加为这个孩子心痛了。

　　于是，顾萤想到这里也忽然地就落泪了。

　　“妈咪……你怎么也哭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她抱紧诺诺，把自己的下巴磕在诺诺的小脑袋上，断断续续地说：“不是……是因为……很高兴……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呢？”

　　“高兴……高兴我们的诺诺真是个可爱的好宝宝……”

　　诺诺听见后将小嘴瘪起，眼睛里噙着亮晶晶地泪水，“……诺诺也高兴……诺诺是妈咪心中最可爱的宝宝……是妈咪心中最好的宝宝……”

　　顾萤又笑又哭地搂着他，一个劲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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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宋家铭拎着药品袋和早点的外卖袋站在病房门口时，他就看见了里面抱哭成一团的一大一小俩人。

　　他的脚步顿住了，心往下沉了一格。

　　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中，他站在病床的窗户边手里抱着诺诺，那个时候小小的诺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沉睡，而床上却也躺着另一个人在沉睡，是再也不会醒来的沉睡。

　　然后在安静的晨光中，她走了，很平静，诺诺没有哭，而他也没有。

　　此时此刻，时间换了，地点换了，可画面里的人物却似乎并没有换：他、小小的他、还有那个她。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是害怕了，害怕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他站在病房外久久不敢踏进去。

　　直到护士注意到门外的宋家铭，笑着对他说道：“诺诺的爸爸你可回来了，快看看你们家这母子俩哭得跟泪人似的，小孩子知道妈妈没事开心地哭了，这孩子的妈妈竟也跟着一起哭……呵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妻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你们这一家真有意思……我一个外人劝也劝不动，还是你来的好……”

　　听了护士的话，宋家铭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走进病房将手上拎着的袋子放在靠墙角的茶几上，然后朝护士点点头，“麻烦您了，您去忙吧。”

　　护士笑着说了几声‘不客气’后走出了病房。

　　宋家铭在护士走后来到了病床的一侧，当看着俩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互相糟蹋时，他忽然觉得这画面明明是很搞笑的，他刚才怎么会看出悲伤来的？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下，朝小萝卜头招招手，“诺诺别哭了，过来……”

　　“不要……”

　　当然，小萝卜头是不会听他的了，他干嘛要过去爹地那边，他要黏着他妈咪。

　　宋家铭没办法只得指着顾萤的手背又说：“诺诺，你压着输液管了，看，快要淤血了。”

　　诺诺扭头一看，果真见到顾萤的手因为姿势不对，血正在朝输液管里倒流。这可把诺诺小朋友吓坏了，他赶紧一股脑地离开顾萤的怀抱，立马连哭都忘记了。

　　“啊！真的呀！怎么办？怎么办？爹地怎么办啊？！”他急得只能向他爹地求救了。

　　“怎么办？只要你们俩从现在开始保持一米远的距离就可以了。”

　　宋家铭说着又指指茶几上的外卖袋，说：“病人需要安静，麻烦诺诺小朋友快去吃早餐，顺便保持安静……”

　　“哦，这样啊，好的、好的……”小萝卜头捂住嘴乖乖地按照他爹地的话去做了，真的就坐在茶几边开始老实地吃早饭了，但仍旧时不时地回头瞧宋家铭两眼，然后偷空给顾萤一个笑脸。

　　宋家铭不去理会儿子，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看向顾萤。

　　顾萤止住哭泣后便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她也不知道他在门口看了多久，总之诺诺是小孩也就算了，她这个二十有四的成年人随随便便地哭红鼻子，实在是太……太不好意思了。

　　而且是在这个人面前。

　　印象分大跌。

　　她嗅嗅鼻子，假装无意地别过脸。

　　“小虫子？”

　　顾萤刚别过去的脸又迅速地转过来，像是一道闪电劈过的速度，超过了光速。

　　“小、小、小虫子？……”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宋家铭，流光溢彩的眼眸里像是烟花绽放的光芒。

　　宋家铭被她神情突然的变化给弄得愣住了，“怎么了？”

　　“不是不是，”顾萤激动地挥起了手，她甚至忘了上面还有输液管，“你……你刚才说……小虫子？……是……小虫子？……”

　　他记得了？！他记得了？！他记起来了？！

　　顾萤激动地想要向全世界宣布，只因为他记得了，他记得了！

　　宋家铭有点疑惑地问：“是小虫子，你昏睡过去的时候嘴里好像一直在叨念着，有什么意思吗？”

　　她僵住的表情有点可笑，但是来不及更换了，“什么？……”

　　“小虫子？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以为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宋家铭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遍了顾萤的全身，刚才激动的火焰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了。烟花即便再美，绽放过后便也只剩冷清的寂寞了，正如此刻她失落的眼眸。

　　她以为他记起来了，却原来他还是没有记住她。

　　他真的是忘记了，连小虫子也无法再让他想起了。

　　顾萤重新在病床上躺好，升入天国的喜悦和瞬间坠入地狱的失望让她没有丁点儿力气了。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清楚知道的事情，她又何必抱有侥幸的心态呢？

　　他忘记了她，他早就忘记自己了。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面之缘的事情，她凭什么以为他会记住她十年呢？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盲目的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就这样算了吧，她想。

　　于是顾萤舒了一口气，让自己重又平静下来，然后淡淡地朝宋家铭笑了笑，回道：

　　“哦……没什么的……只不过……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变成了小虫子……这样而已……”

　　也许榕树下真的只是一场梦，只不过梦得太真实也太温暖了而已。

　　宋家铭点点头，笑了一下，“你名字里刚巧也有个‘虫’字，说不定这梦也刚好应了……”

　　顾萤笑笑，不再多说了。

　　过了片刻，宋家铭敛起了笑容，忽然又问：“你是怎么一回事？”

　　顾萤愣了一下，“什么？……”

　　“食物过敏，洗了胃，你知道吗？”

　　“哦，刚才护士说了……”

　　“疼得都晕过去了？”

　　“好像是……”

　　“虽然你现在是没事了，但这两天要悠着点胃，而且医生说抗敏药还是要坚持吃上一周。你也不小了，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吗？”

　　顾萤躲开他的视线，“我、我……我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会过敏……”

　　宋家铭沉了一下眉梢，“哦？是吗？但医生说这应该是长期现象，不该是临时出现的。你真的连自己不能吃春笋都不知道？”

　　顾萤奇了个怪了，“咦？怎么是春笋？难道不是山药吗？我一直是不能吃山药的才对……”

　　“原来你知道。”

　　顾萤立即知道上当了，她赶紧把被子裹紧了点，以便挡住整张侧脸。

　　她真的已经尽量了，只可惜到最后还是进了医院。

　　“不要告诉他们……好吗？”

　　“为什么？”

　　“他们是好心，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想他们担心……”

　　“那为什么要吃？”

　　“因为……”

　　当程柏玫说这是她最爱吃的时候，顾萤已经知道了，那个‘她’不是她，她连山药都不能吃又何来最爱之说？

　　但是她还是吃了，是因为程柏玫期待的眼神？还是因为程柏玫特地为她做的？又或者是因为程柏玫终究还是她的母亲？

　　更多的是，她如果不吃的话，她如何能在程柏玫面前扮好另一个人呢。

　　这些原因都是，又都不是，也许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份母爱，她怀了私心想要暂时拥有它。

　　哪怕她要假装她爱吃，哪怕她要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她要成为她的替身。

　　在那一刻，她是愿意的。

　　顾萤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萤萤，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顾萤愣住了，她隐约记得昨晚他不是叫她小萤的吗？而现在他叫她……萤萤？

　　“你……叫我什么？……萤萤？……”

　　宋家铭没料到她会突然地问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然后也反问过去了，“不好吗？……”

　　他的这个带有浅淡的反问让顾萤的心情突然又有些复杂了。

　　“不是……当然好……只是……为什么不是……小萤？”

　　这次，宋家铭沉默了一会，有点严肃地问：“你要我说实话吗？”

　　顾萤对他的反问有点怔住了，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看向了宋家铭。因为背光的缘故，顾萤忽然觉得坐在他面前的人仿佛像是十九世纪古堡里的宫廷画，很沉着优雅的美，却带有一份冰凉的疏离，无法往前再接近一步了。

　　他说：“……因为小莹这个称呼已经有人了，我不想再把它用在别人身上，哪怕只是读音相似……”

　　除了勉强地笑一下，顾萤真不知道她该用怎样的神情来面对了，可是她也知道即使是笑也无法掩饰她脸颊上一份暗淡的忧伤。

　　她不是一直希望不被唤作小萤的吗？

　　此刻，她明明如愿了，可为什么却没有半点喜悦的感觉呢？有的只是一颗发酸的心，像是浸泡了VC含片的水。

　　也许是觉得这句话太伤人，宋家铭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萤萤也是很好听的，就像诺诺一样……”

　　“……我……我也觉得……很好听……以前也有人这样喊我的……挺怀念的……”她说，努力地微微地笑。

　　宋家铭笑笑，说：“那么就这样了，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好好相处。”

　　“嗯，好……”

　　宋家铭点点头，抬起视线瞧了一眼挂瓶，“看来这瓶水快要挂完了，待会了先送你回学校好好休息，我买了点米粥要现在吃吗？还是带走？”

　　“带走吧，谢谢……”

　　“你们宿舍里有微波炉吧？回去后应该冷了，要热了之后再吃，另外这几天尽量清淡点。”

　　“好的，我知道了……”

　　宋家铭起身朝茶几的方向走去，想看诺诺吃的怎么样了顺便把东西整理一下，却在刚迈脚的时候忽然又被顾萤叫住了。

　　“那个……”

　　他回过头，“什么事？”

　　顾萤心里有些犹豫却还是说出来了，“我……我可以叫你……家铭哥哥吗？……”

　　“当然，”他不带任何犹豫地说，“你是小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叫我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

　　“嗯，家铭哥哥……”

　　顾萤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她从来都是不贪心的，能够这样已经是很好的了，至少，她终于可以喊出这几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