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夏实言

2、第二章

　　宋家铭有一瞬间的失态，但很快他发觉了不一样。眼前的女子，虽然很像顾莹，但不是。

　　喜悦的神情瞬间从宋家铭的脸上消失了，像是结了冻的河面，冰凉。

　　顾萤还热着的心也随着他表情的变化而冷却了，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交握住，努力想让自己保持一份平坦，至少假象要做到最好才行。

　　片刻后，宋家铭看向了顾振卓。

　　“你跟我进书房。”

　　顾振卓丢下这句话，先一步朝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回头指着顾萤说：“你也一起进来……”

　　诺诺见气氛不太对劲，担心地看向程柏玫，“外婆……”

　　但程柏玫显然是理解错了，她以为顾振卓是要趁机单独开导俩人，于是对诺诺眨眨眼睛，道：“诺诺放心，你外公出马，一个抵两……”

　　说完话她还不忘推一把顾萤，“你爸喊你呢，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哦……”

　　在书房门口的宋家铭听见了程柏玫说的话，愣了一下，眉心添了几分疑虑，然后进了书房。

　　这边顾萤也慢慢地踱进了房里，房门随即被关上了。

　　“家铭，你听我说。”顾振卓撇开其他，直接进入了主题。“先介绍一下，她也叫做顾萤，只不过‘萤’是‘萤火虫’的‘萤’……小萤，这就是你的姐夫，宋家铭……”

　　顾萤看了斜前方的宋家铭一眼，喏喏地唤了一声，“姐夫……”

　　宋家铭眸色凝重了些许，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以前小莹不知道，她妈妈也不知道……本来我也不打算告诉你的，想让这些事就这样过去算了……唉……可是哪知道小莹她……唉……还有她妈妈又……唉……”

　　在顾振卓的一片叹息声中，宋家铭看了一眼站在门旁的顾萤。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浑身散发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息，她的长发顺着肩胛铺层下来像是一道自我的保护墙，抿起的唇显示出她此刻的不安，有点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顾萤其实能猜得到顾振卓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稍许移动了几步，更加挨近墙角了。

　　“当年，我和柏玫在小城里日子过得很苦，而小莹刚出生的时候又被查出了病，治疗费用不是一般的高，就是我们砸锅卖铁也负担不起……那个时候……刚出生的小女儿我们已经负担不起了……我只好瞒着她妈把孩子送人了……我骗她说孩子死了……所以……”

　　“哪知道后来不久，我们被从小城里调任到大城市了，我在大学里任教，日子开始走上了正轨……不过也很忙，忙着学校的事情也忙着小莹的病，还要忙着和一些有关系的人交际应酬……哪知这一忙就耽误了……我很后悔……但是找不到小女儿了……后来为了治小莹的病……也就是教完你们那一届之后，我又申请去了新加坡的学校任教……于是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一切都迟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对不起了……”

　　顾振卓明明是说给宋家铭听的，结果却似乎变成了顾萤。

　　窝在墙角的顾萤咬了咬唇，她的心在蜷缩，蜷成了一团，像是刺猬一般包裹住最柔软的地方，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伤害了。

　　她早先已经知道了真相，可是亲耳再听一遍，还是会支持不住的。

　　“柏玫整天嚷着女儿……神志变得不清……又被查出了病……我也是没有办法……想给她换个环境……可惜还是不行……我……我这个父亲做的……唉……幸好小萤她健康的长大了，还是个比谁都懂事的好孩子……”

　　最后一句是个夸奖的话，可在顾萤听来却有些别扭，如果可能，她是否也能不懂事一次呢？

　　但是，没得可能。

　　宋家铭上前一步扶住因为激动身体有些不稳的顾振卓，“爸，我明白了，您不用说了。”

　　“对不起了，是爸爸对不起你，小萤……”

　　也许这就是所说的世事无常，没有谁愿意这样，可是命运的设定却得这样，这是怪不得谁的，顾萤也不想去怪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就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片刻后，她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地扯出一点笑意，说：“那些都过去了，而且我在琼城生活的很好……带大我的姨婆对我也是非常非常好的……我能理解你们……姐姐她当时那个状况……也是迫不得已……我明白的……已经没关系了……”

　　顾萤怕增加顾振卓的烦恼，又特地强调了一下，“真的，是真的没关系……”

　　顾振卓安慰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你姐姐终究还是走了……”，

　　话刚出口他又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好意思……人老了……老提这些往事……家铭你不要放在心上……”

　　“爸，我明白的，您年纪大了，也不要太伤心了。”

　　“当初你做我学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了，可惜我们小莹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唉……我怎么又提这些事了？……唉……”

　　顾萤低着头沉默，宋家铭也不多话。

　　“咚—咚—咚—咚—”

　　好一阵后，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终是打断了屋里沉闷的气氛。

　　“老头子，你和女儿女婿聊得怎么样了？饭菜都要凉了……”

　　顾振卓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回道：“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出来。”

　　然后他对宋家铭带有歉意地解释道：“家铭，你妈她受不得刺激了，所以……”

　　此时的宋家铭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一出怎样的戏了，便问道：“妈她的病情怎么样？”

　　顾振卓又叹了一口气，“感觉什么都正常，又什么都不正常，医生也说不好……你妈这边也就这样了……只是我担心……诺诺那边……”

　　宋家铭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至今都没有告诉诺诺他妈妈的事情，是吗？”

　　宋家铭的脸色沉了下去，“他还小，我想再等他大一点。”

　　“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月前你先把诺诺送过来了，他见到小萤就把她当做妈妈了，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像告诉他真相又会让他再失去一次妈妈，这事情你还是自己跟诺诺说去，但不要当着你妈的面。”

　　宋家铭没有表态，但顾萤发现他原本平坦的眉心敛起了，使得他好看的浓眉变得凝重了，有点像是被重压弯下了的树枝。

　　她想，她的家铭哥哥不应该皱眉头的，皱眉不好看。

　　于是，顾萤又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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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顾萤他们从书房出来后，诺诺冲上来一下子就扑进了顾萤的怀里。

　　“妈咪、妈咪……你和爹地和好了吗？”

　　顾萤怔住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向了顾振卓，而顾振卓也只是无话可说地摇摇头，先一步绕过他们坐回了饭桌上。

　　小萝卜头见顾萤没有回答他，很委屈地撅着嘴看向宋家铭，“爹地……”

　　这一个月里，宋家铭忙着交接新加坡那边的工作，又忙着接手新电台的工作，他再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这事却是出现了，所以此刻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

　　“妈咪，你还在生爹地的气，对不对？你不要爹地了，所以也不要诺诺了，对不对？……”

　　小萝卜头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原本已经褪去红色的小鼻头又红了，“妈咪，你又要离开了吗？……诺诺又要没有妈咪了……诺诺好可怜……诺诺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萤真的是束手无策，可是她除了替诺诺擦去眼泪外，也真不知道该如何做。

　　“什么要不要的！我们诺诺多好的小朋友啊，怎么能不要呢？”幸好此时程柏玫开口解了围，“外婆说要，你妈咪就得要，不要也要把她绑住要，诺诺乖乖地，不要哭了啊！”

　　顾萤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他终于开口了，“先吃饭。”

　　小萝卜头见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不依了。

　　宋家铭又看了他一眼，小萝卜立即蔫了，显然他是怕父亲的。

　　这样的结果便是在饭桌上小萝卜头死死地拽住顾萤，坐在她身上就是不肯坐回自己的位置，好像只要自己一松手，她的妈咪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诺诺，好好吃饭。”

　　宋家铭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提醒儿子了，可是他每说一次，小萝卜头就把顾萤多抱紧一分，似乎在小萝卜头眼里，他突然变身成了坏人。

　　到后来，宋家铭也没办法了。

　　“小莹，怎么不吃菜呢？”

　　程柏玫见女儿只是在喂诺诺吃饭自己倒没怎么夹菜，便夹了一些菜进她的碗里，“山药，你最爱吃的，我今天去菜场时刚好瞧见上市了，小莹你多吃点……”

　　瓷白的碗里，几块圆润的山药片显得格外鲜嫩，仿佛是春雨中刚浸泡出的那般。

　　“你之前不是三天两头的说要吃的嘛，怎么不动筷子呢，快尝尝看……”

　　顾振卓也点点头，“吃点吧，看看你妈的手艺是不是还和以前一个样？”

　　于是顾萤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笑笑，“很好吃，和以前一样好吃。”

　　程柏玫笑开了，“哈哈……看来我宝刀未老哦……来来来，多吃点，这些山药都是为你做的……多吃点多吃点……”

　　她说着，又往顾萤的碗里夹了许多。“趁这个季节，妈刚好可以给你做点吃……”

　　程柏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饭桌上的几人，笑着道：“……虽然家铭回来了，不过，小莹你平时上课也忙，家铭工作更忙，你们俩不如就带诺诺回来吃饭，妈给你们做饭怎么样？等以后小莹学会做饭了再在你们自己家弄，你们觉得怎么样？”

　　“呃？……这个……”顾萤的额头有点冒汗了。

　　可小萝卜头听见后倒是抢着欢呼道：“好啊！好啊！外婆烧饭最好吃了！诺诺最喜欢了！”

　　程柏玫眉开眼笑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听见诺诺的夸奖，外婆开心极喽~你们俩呢？小莹？家铭？”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嗯，很不方便……”顾萤为难地回道。虽然这一个月里回来频繁了点，但她自己这大半年来也不过是偶尔才会来这里一趟，平时都是住在学校宿舍的。

　　程柏玫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跟妈说说看……”

　　“这……”顾萤朝顾振卓瞥了一眼，求救。

　　“小莹她妈，这个以后再说吧……家铭刚回来……你不要这么快就插手女儿的生活，至少要过些日子吧……是不是？”顾振卓夹了一片春笋放进碗里，不动声色地说。

　　程柏玫听后似乎突然就想明白了，“呵呵……看我老糊涂了……不过……我也不是让你们每天都来，就是有时间的时候过来吃吃饭……”

　　顾振卓担心程柏玫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赶紧转话题问宋家铭道：“新加坡那边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了吧？我看这边省台的新大楼已经竣工大半年了，你这次回来后是不是直接进里面了？新工作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省台的新大楼已经投入使用了，工作也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顾振卓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回来就好，还是国内好啊……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了……”

　　“报纸上说那个新大楼可风光了，100层，站在上面整个梅城都能看见了吧？”程柏玫的注意点果真被改变了，“听说还被冠上世界第几高楼的么。”

　　诺诺听见外婆这么一说也感兴趣了，“呀？真的吗？那我也要去看！我也要看！”

　　程柏玫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笑道：“那里可是你爹地办公的地方，怎么能让你随便进去呢？”

　　“啊？这样啊……那我偷偷的进去可以吗？”

　　小萝卜头像准备做坏事一样地小声地问顾萤，“等天黑了偷偷地去可以吗？”

　　顾萤笑了笑，“偷偷的去？可以的呀……”

　　“真的？”

　　她点点头，“然后警察叔叔就把你抓起来了。”

　　“啊？不会吧……”诺诺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妈咪你跟警察叔叔说诺诺是个好孩子，诺诺只是去看看而已，而且诺诺的爹地还在那里工作呢，让他放诺诺进去，好不好？”

　　就在顾萤笑着刚想回答小萝卜头的时候，余光无意间瞥见了宋家铭，他深邃而立体的脸庞上沉着的神情似乎是在提醒顾萤，她需要和诺诺保持距离。

　　顾萤随即不敢笑了。

　　在这一个月内，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诺诺对她的称呼，在这半年里，她竟然很自然地习惯了有个温馨家庭的感觉，这种适应程度突然间让她觉得太恐怖了。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是顾萤，她不是顾莹，而她现在是在扮演另一个人。

　　这一切都会有结束的时候，可能明天，可能下周，可能下个月，也可能下个季节……

　　她不是顾莹，不是她的，终究永远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