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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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的夏初，第一次见到他。
放学后轮到我值日做卫生，比平常晚一个钟头才出了教学楼。校园里好像一个人都没了，我的每一声脚步声都像水中的涟漪一样远远传开。
太阳斜挂在天上，温度已远没有午后高，我打算到厕所去把秋裤穿上。初入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买的纱裙，可又受妈妈强迫不得不在里面套上难看的松肥款秋裤，一出家门就被我撤掉塞进书包里了，不过回去前还是要还原。
破旧的红砖厕所修在学校的东边，和教学楼隔着从来都是脏兮兮的操场。那会儿校园里还没有铺设塑胶操场，煤渣碾压而成的地面上，白石灰划出跑道的印记只在运动会后会清晰可见。
黄昏时分，空旷的操场上，竟有一个男人穿着短裤短袖跑步。
小孩子并不太能分辨出大人的年纪，他应该是个成年人，比爸爸妈妈要年轻些，比我得喊哥哥的男孩们却要大许多。样貌并不出众——及至今日，我也很难形容他的长相。不，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很顺眼。我后来细看过他的五官，单独看都很周正；组合在一起，只让人觉得过目即忘。
就要和这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慢下来，盯着我看，而后抬抬下巴，轻声道：“嗳，小朋友，你的钱掉了。”
我每周只得两元零花，还包含文具费用在内，由此十分紧张每一分钱，赶紧低头在他指的地方仔细查找了一圈。
除了几枚石子，什么也没发现。
正在疑惑间，男人大步退回来，低头弯腰捡拾。
一只大手伸到我面前，掌心里躺着一张灰扑扑的十元钱。
“这——”不是我的钱。十块，是只有过年时可以拿到的压岁钱的数目。
可，十块钱，能买那么多烤串，能买那么多辣萝卜条，能买好几本漫画，能买好看的铅笔……
犹豫中，男人丢下句“把钱好好收好”就跑远了。
我握着那张烫手的十元纸币，心如擂鼓，脸上热辣辣的。
额头渐渐出汗，狂喜在一点点蔓延……双脚自然而然地跑动起来，我感觉到头发飘动拍打在脸上的节奏像欢快的小调。
离学校越远，我的心越如腾空的云雀，快乐得想尖叫。
十块钱，我有了十块钱！
妈妈已经在家，看见我光腿穿着裙子就不客气数落了几句。可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管她呢，我今天够快活了。
我把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旧铅笔盒里，塞进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入睡之前，明明躺好了还又起来检查了几遍。
隔日去上学，一整日都因了这从天而降的巨款欢欣不已——也有忐忑不安。担心那人发现钱不是我的，或者失主会找来，而我被迫交出钱……不过我可以拒不承认嘛，反正总不能去家里搜吧？
胡思乱想中，很快到放学。我磨磨蹭蹭地扫完地倒掉垃圾，惴惴不安地出了教学楼。
要走到校门，必须经过操场，今日场中空无一人。我心里轻松了许多，缩着身子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几乎就要跑起来，结果完全没注意到前面有人走来。
我冒冒失失地撞了上去，小腹被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一下，痛得立刻蹲下身子。
“你要不要紧，怎么就这么冲出来？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那人拦腰抱起我，走到操场边的石凳上坐下，我捂着肚子背靠着他坐在他腿上。这人的身体很瘦，双腿并拢以后非常坚硬。他身上暖哄哄的，热气从与我大腿紧贴着的皮肤透过来。我开始出汗，接触的部分渐渐变得滑腻粘人。
痛劲过去后，我抬起头，想说没事了。不料那人的脸靠得那么近，几乎同我抵着头。他的头发蓄得偏长，刘海顺滑黑亮地垂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瞳色和他的皮肤一样浅。
我从未同爸爸妈妈以外的人那么接近，一时呆了。
男人缓缓坐正，然后笑了：“真巧，原来是你啊，掉钱的小朋友。” 他的手臂交叉，在我背后合拢，几根手指点在我身上，触到的地方像炭火一样灼热。
我认出他是昨天跑步的那个人。
不妥，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觉得不妥。
我蹭着从他腿上滑下来，站远一点。
男人打开双腿，手按在石凳边缘，身体前倾，微微一笑：“没事了？不疼了吧。不好意思，撞到你了。刚刚好像是膝盖擂了你一下。”他的右膝确实比别处要稍微红些。
我连忙说：“嗯，没关系，我要回家了，拜拜！”
“等等。”男人站起来，我杵在他拉长的影子里仰起脸。身高一直是我心里的痛，我甚至还不到他胸口。
我退后一步。
男人低头看着我：“冰激凌喜欢吃吗？请你吃冰激凌，当做赔礼。”
学校有雪糕厂，冰棍五分，娃娃雪糕一角，都装在白色的泡沫盒子里，用一块儿棉被盖着，在课间拿出来卖，总是很快被一抢而空。而冰激凌在校外有冰柜的副食店里才有卖，价格是以元计。
我求过妈妈给买冰激凌，她说不行，吃了对小孩子不好，容易拉肚子。
“吃不吃？”
我看着手插在短裤口袋里的陌生男人，他像坏人吗？
我大着胆子说：“我要吃。”
男人去了学校对面的副食店，我在对街的校门等着。保安室的门只开了一半，抵在门上的靠背椅面上搁着从门里伸出来的一双脚，右边那只轻轻晃动着。放课后，保安总是比较悠哉的。
我想起电视广告里的人咬掉冰激凌那个尖尖的雪顶时，总会满足地再舔一圈嘴唇，想象着那松润的触感和香甜的味道，口水都要流出来。
可是事实上我吃了一口男人递过来的冰激凌，就失望透了。
男人看出我的沮丧：“怎么了。”
我勉强地小口小口地吮吸着冰激凌，轻声说：“不好吃，味道怪怪的。还有些硬硬的东西，甜得好腻。”
“啊，你不喜欢巧克力吗？这些咖啡色的，巧克力。你别把它吐掉了，很好吃。”
我挣扎了一会儿，仍然觉得像在嚼蜡，可是又不好意思当人家的面把东西扔掉，只好跳下石凳。“我要回家了。”
男人坐着继续专心地舔冰激凌，很随便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妈妈说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讲话，不要告诉陌生人名字。”
男人扯动嘴角：“那可以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吗？”他加快速度，蛋筒很快被吃得只留一小截尾巴。他把残留在手上的包装纸弹在地上，舔了舔手指。“我叫陈思桥，昨天你见过我，我也告诉你名字了，我们算认识了吗？”
我想了想，也是，况且人家不但拾金不昧，还给我买了好吃的。
“杨琉，小名六六。”
许是因为相互交换了名字的关系，我觉得面对他不再紧张，又站着同他聊了会儿天。
他同我讲各种我没吃过的好吃的，我告诉他学校里的轶事。
“……好吓人的，我同桌说亲眼在我们每年去扫墓的那座坟山上的山洞里看见过人骨头，于是上周六下午我们就去了，可是根本什么都没有，害我白白吓得要死！”
“现在的孩子很都很敏感呢，对死亡这件事……你见过死人吗？”
我慢吞吞地说：“见过，人死了以后会变冷、变硬，变成姜黄色，皮肤凉凉的，没有弹性。”
陈思桥诧异地看过来，我得意地解释：“一年级的时候，外婆死了，爸爸妈妈带我回去。她就躺在舅舅家的门板上。我不喜欢她——对我总是很凶，而且身上的肉软塌塌的，抱起来很不舒服。可她是妈妈的妈妈，对妈妈应该是很好的。我妈妈哭昏了躺在床上，爸爸不知道忙什么，没人管我，我就蹲在门板边看她。她脸上盖了块儿白布，我想去拿掉，可是我不敢。我怕她睁着眼睛跳起来凶我，所以我就去摸了摸她的手。很瘦，像鸡爪一样缩着，我想把她的手展开，又凉又硬，我掰不动。”
陈思桥撑着下巴平视前方，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以为是因为话题太没趣，就问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去坟山的山洞吗？”
陈思桥转过头，似乎有了点兴趣。
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学校后面的水沟里，前阵子发现了残骨。有人说来过很多警察，那时候我们还在上课，所以谁也没留意。据说是学校的清洁工发现的，人的头骨。不过也有说警察只说是猪头骨。可谁会在学校里面埋猪骨呢？同桌信誓旦旦地说山洞里的骨头肯定跟这事也相关……可惜啥也没有，他是个大话精。”
陈思桥认真地说：“也许他去过后有人把那些处理了。”
“谁会干这种事？”我疑惑地问，随即有点毛骨悚然，“杀人狂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怪怪的话题。女孩子不应该说这些的吧。班里女生都喜欢说谁暗恋谁之类的故事，可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蠢死了。
好在陈思桥只是笑笑：“你知道人的头骨长什么样吗？”
我摇头，又点点头，捡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骷髅头。这是海盗和动画片里农药上面会出现的图案。
陈思桥抱着臂左右偏头看看，赞赏道：“你画画得不错。猪头骨呢？你觉得长什么样？”
我在地上画了几笔，总是觉得不对。
“你见过活猪吗？”我点头。
“画个从侧面看的猪头。”我想起外婆家那肥头大耳的畜生的夸张的鼻子，勾勒出一只巨大的猪头。
陈思桥从地上拿起块薄薄的石片，在我画的猪头内描了几笔：“骨头在肉底下，去掉皮肉，猪骨应该是这样的……”
我大吃一惊：“怎么像狗头似的。”
陈思桥扔掉石头，拍掉手上的灰，鞋尖先后点过两幅画，弯腰问：“你会把这两个认错吗？”
我摇头：“不会。”旋即想到清洁工那么大的人一定也不会认错。所以，警察说是猪骨的话一定是假话！
我兴奋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陈思桥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身子：“我在中学教生物课。好了，小朋友，快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还差 